第三十一章 疑忌

正月初六卯時,元和殿的宮燈早早亮起,酈遜之及一班大臣瑟縮於寒風中,候在前殿等待朝會開始。宮門緩緩打開,這是酈遜之首次參加朝會,也是龍佑三年元旦後初次上朝。各院部大臣殷勤地相互寒暄,這之中認得酈遜之的人不多,便有好事者拉他引見其他官員。直至宮門大開,仗衛先行,眾人方噤聲肅靜,列隊魚貫而入。

太後乘六龍輿先到,垂簾安坐在皇帝的禦座東面。龍佑帝坐了小輕輦自嘉宸宮趕來,兩眼猶有血絲,在龍椅上一掃視群臣,發覺站在頭排的酈遜之後精神大振。他一周歲登基,年號寶靖,歷十五年,十六歲改年號龍佑,名為親政,實則掛名皇帝一個。一直以來,皇帝未嘗真正享受君臨天下的樂趣,這一刻與同齡的酈遜之相對於朝上,他心底裏暗自傲愧交加,輕咳了一聲掩飾復雜情緒。

先有外邦使節一一到賀恭喜新年,歷來如一,龍佑帝心不在此,看過便算。又輪到新晉官員列朝,龍佑帝這才開顏,點了酈遜之的名兒與朝臣照會。酈遜之少不得說了一番精忠為國的話。龍佑帝忽然言語一拐,說道:“退朝後酈卿家不必到崇仁殿議政,直接會同三司、顧愛卿、盧翰林雜議問案要緊。”

酈遜之心道皇帝竟是個急性子,忙應承了。一擡頭,看到那微顫的珠簾後面巍然不動的霞衣霓裳,心中又是一動。

待諸事完畢,照例是龍佑帝先說兩句,聽候太後旨意再行退朝。皇帝此時卻意興闌珊,那一句“未知母後有何教訓”說得語氣慘淡,連諸院部大臣也聽出不對。

太後並未動容,不動聲色地啟開朱唇,說道:“陰陽肇分,乾坤定位,為天地之大義。皇帝年長,中宮未制,始終為國之缺憾。今有安樂侯之女金緋,生時神光相護,命極榮貴,生性仁恕聰慧,姿貌無雙,乃皇後不二人選。我欲令欽天監選定吉時,納采為禮,敕封金緋為皇後,眾卿可有異議?”

眾臣一聽後位定了人選,原先有所盤算的大臣皆沒了盼頭,各自稱善恭賀。安樂侯排在雍穆王身後跪拜謝恩,這一番親上加親貴不可言,惹得群臣艷羨不已。唯獨顧亭運和酈遜之這兩個最親近皇帝之人,將龍佑帝眼中暗含的陰霾收在心底,兀自揣測皇帝的反應。

龍佑帝恭順地說道:“一切以母後旨意為準,所需諸禮及冊文,由翰林院、禮部、鴻臚寺、欽天監籌辦,不得有誤。”

這一來,連熟悉龍佑帝的顧亭運和酈遜之也不知他究竟有何盤算,高坐在龍位上的君王擡起波瀾不驚的雙眼,恰到好處地微笑。一時間,群臣只覺龍顏喜怒難辨,紛紛低下眼簾,不敢與皇帝對視。

朝會後龍佑帝留膳,酈遜之因奉了旨,知道一會該審燕陸離,先退回家中歇息。酈屏是外放回京省親,不需介入六部議政,也與他同行歸府。沿路不覺提到審案一事,酈遜之想到終要面對燕陸離一案,不禁唏噓。

酈屏擔憂的卻是他事,斟酌說道:“周禮有雲,以五聲聽獄訟,所謂辭聽、色聽、氣聽、耳聽、目聽,五聽之後又需檢驗證信,斷獄推勘學問多多。這回你頭次主審,那大理寺卿、刑部尚書、禦史中丞三人都比你資深,更有顧亭運這宰相在旁,卻要由你奏當,個中分寸殊難拿捏。你可先向他們請教商議了,再做定奪。”

“屏叔怕我一人擔待不了?”酈遜之笑道。換作他人說這些他可能便惱了,酈屏是家中長輩,他心知為的只是他好,並無半點賣弄譏笑之意。

“燕酈兩家交情深厚,如事事由你開口,恐他人說你徇私。況嘉南王為八議之人,死罪可由皇帝從輕裁決,不得拷訊,只能有一問一,問一答一。既是三司會審,你不必強自出頭。”酈屏款款道來,說的正是酈遜之頭疼之處。

八議……酈遜之想,他亦是八議之人。所謂親、故、賢、能、功、貴、勤、賓,這八議之人犯死罪可奏請皇上減免,燕陸離是馬上爭來的功勛,而他是生來就有淩駕他人的特權。

他不願再深思這問題,道:“之前三司也曾審過燕府家將……我再取案卷來看,多謝屏叔。只是仍有一樁事要勞煩屏叔——”他將冷劍生與金敬勾結一事大致說了說,又談到龍佑帝懷疑金逸未死,酈屏悚然一驚,方想說什麽又咽下,道:“我去查清這三人行蹤,請公子爺放心。”

酈遜之重新翻開失銀案的案卷,他既是案子的主審,早已看過數遍,卻從來覺得那裏面無甚可用。這回看的不是案情,而是三司落筆述案的輕重分寸,以及太後、皇帝對此的批閱。他只剩了半個時辰推敲,這一看花了大半辰光,大理寺卿已專程派人來敦促他起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