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壽禮

年初三晚,京城度過了一個不眠夜。雍穆王府鬧喪,柴火燃燒整晚光明達旦,為死去的世子金逸暖孝。鄰近的十數條街全部置擺了酒席,吹拉彈唱聲響震天。龍佑帝一夜未得歇息,次日一清早召了顧亭運進宮聽旨。

龍佑帝雙眼微紅,強忍住困意,把一本來自彭城的密折輕輕壓在鎮紙下。顧亭運禮畢,恭敬站於一隅。龍佑帝翻出一本折子,往他面前一摔,冷笑道:“請立神道碑,雍穆王想得真是周全!”

顧亭運撿起折子,迅速瞥了一眼,乃是金敬為金逸求皇帝樹碑立表。金逸是皇帝姨表之親,又有侯爵的封號,禦制碑賜也是尋常事。龍佑帝道:“碑表你去揀好聽的說,金家的事朕不想插手。”頓了頓又道:“雍穆王五十大壽卻居兇禮,死了嫡子,少不得安撫一番,這事叫禮部去辦。你為朕跑一趟,瞧瞧百官送什麽吊唁,送什麽做壽?”

顧亭運喏喏稱是。龍佑帝嘆氣道:“酈遜之這兩日要會審嘉南王,明日上朝,案子不多時便要定下,如何罪罰,你去和他商議,聯名上個折子。”顧亭運道:“皇上接嘉南王入宮,刻下朝野議論紛紛,臣請皇上秉公,不以嘉南王功高而網開一面。”

龍佑帝道:“朕自有主張。然則顧卿說得沒錯,燕陸離一案,朕不會讓任何人徇私。”顧亭運道:“酈遜之年輕資淺,此事對他而言亦是難題。皇上正可借機試他的膽色。”龍佑帝微笑不語。

兩人又就西域進貢談了會國事。聊了片刻,龍佑帝忽然想起,取了一盅茶葉,遞與顧亭運道:“除夕那日夜宴,你說愛喝這茶,我叫淑妃取了幾兩,你回去好生收著。”顧亭運面露喜色,欣然接過,拜謝道:“臣謝過皇上、娘娘。”龍佑帝不舍道:“淑妃那裏只剩了半斤,你除自品外不許用於宴客。”顧亭運鄭重地捧在手裏,道:“此等珍貴之物,臣絕不浪費一毫,請皇上放心。”

龍佑帝瞧他清俊正氣卻微嫌拘泥的模樣,心中一動,道:“顧卿三十有五了罷?”顧亭運點頭。龍佑帝道:“風華正茂,為何久不娶妻?”顧亭運道:“臣貧時曾被婦人恥笑,故心下極厭女子。”龍佑帝笑道:“這可不好。改日朕為你選個鐘秀的女子,齊家、平天下,不可偏執一端。”顧亭運忙拜道:“謝皇上成全。”目光不禁落在手中那碧綠的茶葉上。

茶香撲鼻,沁人心脾。顧亭運悠然出神。龍佑帝嘆道:“倘若這國事,只余下家事讓朕操心,可知天下真正太平。”顧亭運注目皇帝,慨然嘆道:“皇上再憂心幾年,料可享此福。”

龍佑帝哈哈大笑:“顧卿謬贊!朕繈褓登基,未及弱冠親政,若只需憂心幾年便可享福,豈不是要做數十年太平皇帝!不過這話,委實聽得舒服!哈哈哈哈……”顧亭運愧然心道,他怎會突然語出阿諛,實在是喜昏了頭腦。

顧亭運退出宮去,忽覺腹饑,正想尋個去處,卻見一頂小轎停下,酈遜之往宮門走來,其人豐神俊秀,令他不覺想起自己意氣風發的少年辰光。兩人互行過禮,酈遜之瞥見他手中拿的茶葉,當即笑容輕松,道:“顧相好福氣,這茶娘娘一年僅制得一斤,連我都不易嘗到。”他何等眼力,一眼看出那茶葉是他姐姐酈琬雲所制。

顧亭運含笑拜道:“托廉察大人洪福,請大人代顧某謝過娘娘。”酈遜之問:“顧相往何處去?”顧亭運道:“正待早膳。”酈遜之微一思索,道:“相請不如偶遇,不知顧相可否撥冗與小弟一同品茶?”顧亭運道:“廉察大人是否入宮面聖?”酈遜之搖頭:“乃去拜見淑妃娘娘,遲些見也是一樣。”顧亭運道:“如此說來,難得廉察大人雅興,自當奉陪。”

寫雨茶坊上,酈遜之點了幾味茶點,在叫茶時停了手,笑道:“聞說顧相有三癡,茶道為其一,點茶還是顧相拿手。”顧亭運也不謙讓,點了白雲茶,吩咐要新汲的泉水烹煮,又叫了兩只小壺,與酈遜之人手一只自持,道:“壺小則香凝聚不散,飲茶一事當自斟自飲,自得其樂。”酈遜之點頭道:“俗話說品茗一人得神,二人得趣。與顧相同飲,殊為樂趣。”

顧亭運微笑,待茶上,閉目啜了一口,那一刻神遊天外。酈遜之仔細打量他,朝服已失卻鮮艷,袖口處磨損的毛邊就要露白,然他周身洋溢一股清華之氣,俯仰天地,傲視萬物。龍佑帝善於扶植年輕有為的朝臣,自這位宰相便可見一斑。

顧亭運睜開眼,看似漫不經心地問道:“廉察大人就任多日,一切可好?”酈遜之苦笑:“顧相切莫寒磣在下,叫聲遜之便可。我非翰林出身,各府官員怎會把我放在眼裏?”他任職以來,拜帖名刺收到不少,多半看在他父王酈伊傑的面上,酈遜之心知肚明,不由灰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