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機關

酈遜之到京城時已是年初一的黃昏。他此行甚急,怕燕陸離沿路多吃苦頭,只顧一徑趕路,把跟隨而至的金家軍士鬧得叫苦不叠。巡檢使金芮騎馬追得不小心,摔了下來,匆匆包紮了又上路。酈遜之深知他早到一日,燕陸離即可早一日平反,否則等金氏五侯年後回京城,加上太後與雍穆王金敬七人聯合,龍佑帝與他兩人只怕招架不住。

先到大理寺交了人,吩咐好生看護燕陸離,酈遜之才回到康和王府。

“公子爺回來了!”

“回來頭一樁事就是找你,讓你替我盯著,可都辦妥了?”

酈雲志氣風發地朝酈遜之俯身行禮,“小人沒辜負公子爺所托,相關事宜全記著呢。”取了一本簿子叫酈遜之看。

酈遜之翻開細看,輕輕念道:“廿一日,雍穆王府……五百三十六人!哼,豈非車馬塞途?”酈雲湊上前道:“是啊,那日小人看得眼花了,記得手麻了。金世子一死,這京城炸開了鍋,有身份的都上金府去吊唁。這幾日還在不停做道場,停柩未葬呢!”

好在有這樁事阻住了金敬,不然燕陸離到京,只怕他也在城門守著。酈遜之想了想道:“如今方二七,金府吊唁的人多也是應當的。”不欲再說,翻過金府的幾頁往下看去。

“咦,這個楚少少倒是日日去左府。”酈遜之用朱筆把他的名字勾出。酈雲道:“他和左鷹甭提多親熱,京中人都說……”忽然掩口直笑。酈遜之知他意思,微微搖頭。

酈雲道:“左府那邊由酈風盯著,他跟我說,左王爺遇刺後,朝中大臣想見他的一概被擋了,說是傷得極重。可這個楚公子去左府就跟回家似的,便當得很。”酈遜之翻看廿四日以後的記錄,果然雖有人拜謁,卻沒能進府。

酈雲問:“公子爺,你要去兩家王府麽?”酈遜之道:“禮數上少不得,父王不在更是要去。幫我備好吊禮和贄見禮,不要弄混了。”酈雲應道:“絕錯不了,公子爺放心!”酈遜之又道:“明日在清影居給我定個位子,我想喝茶。”

年初二。正月裏官員放假五日,酈遜之不用上朝,卻需去各府大臣處拜年,盡個禮數。比之往日逍遙,這官場的繁文縟節令他頗為不慣,但竟安之若素,一一定好了贄禮等事宜,預備初三之後轉一圈去。

酈遜之先往禦史中丞馬榮家中去。馬榮是酈伊傑同鄉,見酈遜之來了分外歡喜。此前酈遜之官拜廉察後一直沒空上朝,馬榮正愁沒機會多多結交,這次便領了一家老小過來和酈遜之認識。酈遜之只是寒暄兩句,借故和馬榮有事相議,馬榮聞言知趣,引他入了書房。

馬榮的書齋卷冊不多,文人墨客的字畫倒藏了不少,更有若幹價值不菲的古玩。酈遜之掃了一眼,記起馬榮是寶靖七年的進士,看來官途順暢後亦沾染了士大夫的習氣。

等一坐定,酈遜之先是客氣了一句,“馬中丞,遜之這個廉察之位,說來與大人差不多,無非是監察、執法之責。”馬榮立即說道:“哪裏哪裏,廉察大人位高權重,小人自然唯廉察馬首是瞻。”禦史中丞雖為禦史台之首,不過是從三品,馬榮這話說得極為自然,酈遜之看著他漸白的兩鬢,心生感嘆。

“遜之有些日子不在京,不知年前幾日朝中議事都說些什麽?”

“有勞廉察大人相詢。那幾日議事無非兩件,一是分配賑災銀子,一是敦促太後歸政。”

“太後歸政……”酈遜之輕輕吟道。

“不錯。如今名曰皇上親政,大小事宜仍多由太後做主。過了年皇上又增一歲,左右司諫、左都禦史、秘書丞及翰林院七位學士都奏請太後完全歸政,免有專制之患。”

“太後怎說?”

“太後說必不負先帝,但歸政之期猶遲遲未定。”馬榮頓了一下,“樞密院知院事何大人更上書,欲循舊制不使外戚任侍從官。卻不料被太後當廷執硯,砸破了頭。”他說到最後一句,忍不住笑出聲來。

酈遜之卻笑不出,樞密院中多是酈伊傑的知交,同聲連氣。然則更笑不出的當是太後,龍佑帝年歲日漲,大臣們豈甘心被一婦人玩弄於掌心?由馬榮的語氣推測,朝中當有相當一批大臣持觀望態度,而那幫做領頭羊的臣子們,如無人支持會否不了了之?

只不知皇上,看到這一幕有何打算?

酈遜之點頭,“多謝馬大人相告。”話題一轉,“聽說大人極好古董,未知可否讓遜之鑒賞一番?”

龍佑帝在崇仁殿坐了多時,直到報傳酈遜之覲見才露出笑容。酈遜之與他年紀仿佛,身份又親近,他自覺在酈遜之面前不必虛飾客套,待酈遜之亦不大講究君臣之道。然而,從小到大骨子裏育著的君臨天下的傲氣,無論如何收不去。龍佑帝樂得順其自然,用有意無意的帝王威嚴,歆享著重臣貴胄的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