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距今七百多年以前,在那古老的年代,正是宋室南渡,偏安一隅的初期,發生了一個淒艷的故事。

這個故事傳說不廣,所以,很少很少有人知道。

在那繁華甲於天下的揚州,雖然隔江已盡是亡國之恨,但商女仍然高謳那靡靡的後庭花曲調。昔人曾經為了揚州的繁華,有過“腰纏十萬貫,騎鶴上揚州”的諛詞。

而唐朝的杜牧,也有過兩句膾炙人口的詩:“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可以想見揚州這個古代名城的魅力。

城外東南方,運河白水滾滾南下,河上舳艫相望,檣帆如林。河邊夾岸垂楊,飄綿拂水,生像是柔情萬斛的佳人,欲系將發的蘭州。

運河的西岸,有座精致的紅色小樓,靜悄悄地矗立著。雖然此時城中人心惶然,正為了金兵南下的消息而騷亂不安。可是,這座小紅樓,其中仍是一片寂靜,似乎是早已與世界相遺。

每天的晨昏,小紅樓上雕刻著花紋的欄杆邊,總可以瞧見一位容色明艷的女郎,凝眸脈脈,眺望著每一片帆影。

春花秋月,夏日冬寒,時序不斷地暗中偷換,可是這位解語名花般的麗人,依然凝眸望著片片帆影。那滿臉期待的神情,使得路上的行人時常因之而駐足徘徊。

但她癡惘的眼光,從來不曾為了這些路人的駐步徘徊而垂顧,即使是冷漠的一瞥。

她記得一位多情公子,在渡江南歸故鄉之前,曾經對她許下的諾言,他說不管她青樓賣笑,曲巷停車,也不管他本身的家世和她有著怎樣的一段距離,他這番南歸謁見嚴親之後,便將毅然北返,寧願度那天涯飄泊的生涯,也要和她廝守在一起。

於是,揚州城裏一位名傾天下的女校書,便突然絕跡煙花風月之場。

可是,日子一天天地消逝,她眼中的歸帆,始終沒有一艘泊在小紅樓前的岸邊,而從船中走出一位翩翩公子,含笑仰頭向她招手。

時局越發緊張了。終於有一天,那群剽悍的金兵鐵騎,像潮水一般踐踏過揚州。

這位將自己局處於紅樓小天地中的絕色佳人,終也難免悲慘命運的降臨。清雅溫柔的繡閣,變成野獸蹂躪的洞窖。

那些獷悍的敵人,四處擄掠麇集了許多良家婦女,並在這座紅樓中不斷地逞其獸行。

自胡馬窺江而去後,紅樓又恢復了往日的寂靜,只是樓上橫著好幾具婦人裸屍,有兩三個甚至面目血肉模糊。

一個滿面風塵的少年人,忽然來到這座紅樓,一徑拾級而登。當他發現了樓上淒慘的情景,立刻面目失色,木立良久。

在一座屏風後面,露出一對憔悴失神的眼睛。這對眼睛雖然黯淡無光,但仍然明顯地流露出悲慘的神色。

那位少年人呆立了許久後,從身上拿出一個長方形的小錦盒;已被暮色籠罩住的小樓,忽然閃起一片銀輝。原來那個錦盒四周,都綴滿了圓勻明凈的珍珠,當中一顆最大的,發出清冷錦輝,宛如一輪冰魄,捧在手中。

他揭開盒蓋,又從盒中拿出了一支金光閃爍的小鏢,通體只有兩寸來長,但見他一仰頭,直著喉嚨將那支小金鏢吞人腹中。

屏風後的那雙眼睛,現在已被一片淚水所淹滿。

少年人在榻上緩緩躺下,隨手扔掉那個錦盒。滿樓銀光搖顫中,另一支小金鏢從盤中滾出來,靜靜地躺在樓板上。

屏風後那雙眼睛忽然隱沒,跟著一個女郎幽靈般冉冉走出來。

她的容貌在清冷銀光之下更顯得憔悴幽淒。

少年在榻上轉眼瞧見她,低低呻吟了一聲。她冉冉走過去在榻沿坐下。

兩個人的手緊緊握在一起,她的淚珠點點滴滴地落在他的面上和胸前。

“你終於回來了。”

少年輕輕嗯一聲。

“可是你比那些野獸們來遲了幾天。”她的聲音更低,而且並不暢順,但仍然清晰可聞。

少年嘶啞地說:“便是為了這淮南故珍的金鏢,我才來晚了。”

“我瞧見你吞金的一切情形。”她悲傷地說:“可是,我終於沒有走出來。”

少年靜默了一會兒,才輕聲道:“我明白你的意思,這樣很好。”

他痛苦的皺起眉,頓了一下,啞聲道:“我現在已因吞金斷腸而快死去,其實,我一聽見揚州被陷的消息早已經柔腸寸斷,你……你也陪我去吧。”

她讓眼淚繼續滴在他的面上和頸脖上,勉強裝出一個微笑,低聲道:“我當然會跟著你去的,但我要替你營造一個舒適堅固的墓穴。”

少年全身忽然劇烈地震動一下,那雪白齊整的門牙把下後都咬破了,沁出鮮紅的血。

她伏身下去,讓他緊緊擁抱住。

“這支金鏢太鋒利了。”少年在她耳邊喃喃說道:“我……我要先走一步,你也快點兒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