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黃雀在後

用罷早飯,三人啟程上路,小男孩萬分不舍,扯著谷縝的衣袖眼淚汪汪。谷縝摸摸他頭,塞給他一塊大銀子,小孩不識,怪問:“這個亮閃閃的是糖麽?”谷縝笑道:“不是糖,給你爹娘,將來供你讀書用。”房東夫婦歡天喜地,推脫兩句,也就笑納了。

三人打馬直奔徽州,姚晴馬快,陸、谷二人馬慢,她故意跑出老遠,掉過頭來,沖著二人躍馬示威,惹得谷縝心中作惱:“直娘賊,早知這樣,還不如找兩只山西毛驢兒騎著痛快。”

這不快轉頭即逝,不多時,谷縝意興大發,笑談風物。他胸中神奇詭博,各方地理風俗、傳說土產,莫不信口道來,引人入勝。不止陸漸聽得津津有味,姚晴也忘了炫耀馬力,在一旁聽得入神,只覺許多事兒,竟是從沒聽說過的。

行了兩日,沿新安江向西,次早來到徽州地界,眼見峰巒連綿,疊青瀉翠,倒影江中,將一川煙水染成溶溶碧色。

谷縝觸景生情,揮鞭笑指:“這徽州當得起‘物寶天華’四字,西北是黃山,七十二峰巧奪天下之美;這條新安江是黃山百泉所聚,明澈如練,清寒侵肌。有道是‘徂徠無老松,易水無良工’,這黃山松,新安水,又變化出天下第一的徽墨,‘黃金易得,徽墨難求’,自古都是大大有名。近代方家的‘銅雀瓦’、程家的‘青玉案’,均是不讓古人的好墨。還有這水染的絲緞也極好,至於三潭的枇杷,黃山的木耳,那都是難得的珍品……”

說到這裏,他目光一轉,見路邊有幾個賣果子的小販,不覺笑道:“是了,我忘了這個。”翻身下馬,買來一捧幹果,笑道,“這榧子是此間土產,來來來,咱們分而食之。”

姚晴以前吃過,並不稀罕,陸漸卻覺新鮮,見那榧子模樣平常,剝開一嘗,卻是滋味甘美。谷縝說道:“這榧子有詩說得好:‘味甘宣郡蜂雛蜜,韻勝雍城駱乳酥,一點生春流齒頰,十年飛夢繞江湖。’我就愛最末一句,‘十年飛夢繞江湖’,若能在江湖上自由自在遨遊十年,那又是何等快活!”說罷縱聲大笑,豪情意氣流露眉梢。

目下徽州在望,進一步危機四伏,谷縝卻談笑風生,若無其事,這份瀟灑氣度,饒是姚晴也覺心折,微笑說道:“臭狐狸,徽州還有一樣出產,你卻忘了說!”

谷縝道:“什麽出產?”姚晴道:“汪直算不算徽州的出產?”谷縝笑道:“那個也算!但這徽州不止出了汪直,還出了一個大大有名的人物,你道是誰?”姚晴奇道:“是誰?”谷縝道:“便是督憲江南的胡宗憲胡大人了。”

陸、姚二人均是訝異,谷縝撫掌嘆道:“這一州之中,竟出了兩個勢如水火的大人物,也算是千古少有了。”

說笑間入了城門,谷縝引著二人,在城中轉了幾轉,來到一處大宅。宅門上書“墨仙坊”,門首一方石碑,鐫有隸書二行:“一技之精,上掩千古。”

谷縝笑道:“這老程,自拍馬屁的功夫越發高明了。”才說罷,便聽遠處有人應道:“這小谷,話很不通。老夫是人非馬,哪來馬屁?既無馬屁,又何來自拍之理?”

三人應聲望去,一個寬袍峨冠的老者背著一匣書,騎著毛驢逍遙而來。谷縝將手一攤,笑道:“老程,你好。”老者翻身下驢,一把抱住谷縝,喜逐顏開:“小谷,好幾年不見,你躲哪兒去了?是不是有了娘兒們,便忘了老友了?”

“哪裏話?”谷縝笑道,“娘兒們沒有,卻遇上幾只臭蟲,叮得我滿頭是包,不得已,來你宅上避避風頭,順道借幾錠墨使。”老程笑容一斂,正色道:“避風頭可以,這墨錠麽,只賣不借。”

谷縝哈哈笑道:“這老程,三年不見,還是這樣摳門。”老程道:“跟你谷少爺打交道,若不摳門一些,豈不喝西北風去了?”兩人相視大笑,攜手入門,早有仆童出來牽馬引路。

入堂就坐,谷縝為雙方引薦,說到老程時笑道:“這位程老哥大號公澤,自承祖業,制墨為生,先前我說的名墨‘青玉案’,就是他家的招牌,還真是當得起‘一技之精,上掩千古’的贊語。”

程公澤與谷縝說笑不禁,對陸、姚二人卻很端方,聞言趕忙謙讓兩句。谷縝又道:“這世間我對頭不少,朋友也有幾個,老程就是其中之一。”程公澤聞言,眉間大有喜色。

這時下方奉上茶來,谷縝啜了小半口,一轉眼,忽見程公澤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神色頗為緊張,不覺笑道:“這茶入口恬淡,余味清奇,大有孤絕凜冽之氣,莫不是黃山絕壁上采來的野茶?”

程公澤喜上眉梢,嘖嘖道:“鬼靈精,就你品得出來,就你品得出來……”谷縝笑道:“你這老程,還有什麽寶貝,不要吞吞吐吐,一股腦兒地獻出來吧!”程公澤笑呵呵地轉回後堂,拿來幾件玉玩字畫,且有一個制作精巧的檀木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