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黃發垂髫膝邊繞
晨光寧靜,暖了冰凍溪流。
“啪。”薄冰溪面破開裂紋,溪水潺潺,像在低語,叮咚作響。
光灑入屋,空空蕩蕩,照著茶盞孤影,籠著床邊農裝。
卻見李爾冉盤腿坐於床上,左手持三清指,掌心向上,中指與無名指內收掌心,其余三指指天,雙眼半開半合,似是神遊天外。
“啪!”
又是一處冰破,李爾冉斂起指訣,緩緩睜開雙眼。
身晃,齊整白發泛著淡淡銀光。
他瞥了眼窗外暖陽,又望著屋中擺設,空桌,空椅,空堂。
書案上,濃墨洇白宣,描著“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沉思往事立殘陽。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墨香,當時只道是尋常。”
他未說話,卻能見到眉眼微顫。鶴發童顏也露細紋溝壑,那雙眼,觀遍滄桑變化,今日同樣空洞無神。
挺拔如劍的背脊,有那一瞬佝僂。
李爾冉嘆了口氣,伸腿套了泥濘農鞋,披上短褐,走下床來。
推開臥門,望向廳堂。他似有一絲晃神,仿佛那倆孩子,還如往常一般候在桌邊,暖聲喚他,一同用飯。
幻影散去,木質飯桌靜靜立在廳中。無飯無菜,更無桌邊人影,唯有鐵木冰涼。
眼角微顫,他終是面無表情,取了水桶,推門而出。
獨行溪邊,提桶打水。
獨回小園,赤手摘菜。
獨入房中,舀米,入鍋,等待。
靜靜坐在爐邊,看著火光閃爍。
火色映照,那鬢角銀發散開幾絲,染上紅霞,他卻未曾察覺。
飯菜已好,開鍋待人。
李爾冉打開櫥門,目光望著櫥內,一動不動。
櫥櫃之中,三只瓷碗,靜靜壘著。
握著櫥門那手,微微打顫。
他緩緩閉上雙眼,又緩緩睜開,平靜如常。
飯菜上桌,白煙裊裊。
孤寡老人,坐於桌邊,細嚼慢咽。
一飯,一菜,一湯,一碗,竹筷一雙。
靜無聲息。
飯畢,老道孤身洗了碗筷,刺骨寒水未能傷他分毫,他卻面若寒霜。
回坐屋內,老道盤腿而坐。
雙眼閉合,眉頭跳動,卻難以入定。
他睜開眼,再次下床,踢開床邊木櫃,取出櫃中酒缸。
伸掌一拍,酒香四溢。
攤手一揮,酒盞落床沿;抖腕一傾,白玉落瓊漿。
他放下酒壇,舉起酒杯,卻望著晶瑩玉露,久久難飲。
眼前時光如同倒流,還記得武莫初來之時,帶著石磊偷酒,被他撞個正著。他便罰他倆跪在屋內,偏偏將酒壇放在兩人面前。
酒香撲鼻,人不飲也自醉。
他便看著兩人饞貓模樣,暗暗笑個不停。
舉頭一仰,整杯飲盡,卻又立刻滿上。
他一扭頭,望向屋外小院。
一年時光,院中再未這般寂靜。過去一年,當是充滿歡聲笑語。
武莫進展神速,就在院中練武,一招一式,有板有眼。
小石頭便在院裏田邊,練那吐納,忘吸忘呼,憋得滿臉通紅。
武莫若出聲笑他,他便靦腆抿嘴。
屋外田間,汗水灌溉。
三人同揮鋤頭,面朝黃土背朝天,灑下辛勤,種出一秋收獲。
一日耕耘,一老兩少坐於田埂。
孩子望晚霞,靠他身上,呼呼入睡。老人瞧兒郎,小心翼翼,嘴角飛揚。
不知不覺,他已習慣。
習慣每日有人輕敲屋門,喚他用膳。
習慣走入廳堂,便能見一桌飯菜,兩張笑臉。
習慣邁入院內,能見頑童嬉鬧。
習慣坐於田邊,幫兩人拭去汗珠。
習慣伸足水中,聽著溪水潺潺。
習慣大木桶裏,為兩人搓泥洗澡,濺得滿身水漬。
習慣夜深人靜,走入房內,為他們攆上被角。
習慣他們的笑,習慣他們的鬧,習慣他們膝邊繞。
他們擾了他的清修,擾了他的清心寡欲。
可他,並不覺得道心受損,他甚至覺得這一年光陰,便是三清所賜,最美好的時光!
屋中一桌一椅,皆有回音。
屋外一草一木,皆是回響。
又是一杯飲盡,李爾冉疲態盡顯。
他突然覺得有些醉了,他突然覺得有些乏了,他突然覺得自己老了。
是啊,青春不在,時光荏苒。
若是尋常人家,七十已是古稀。他已過八十余年寒暑,卻似轉瞬即逝。
這八十余年,他又做了什麽?
山門棄嬰,除塵道童,掃地道人,掃地道人,掃地道人……
天位道人!
天位掌教!
大燕帝師!
解甲歸山……
八十余年,兜兜轉轉,出於山門,歸於山門。
一生所為,為上至,為道門,為大燕,為蒼生,唯獨未為自己!
他自己在哪裏?
一杯,一杯,又一杯。
李爾冉須染酒漬,發髻松散,日光照來,薄薄光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