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斷魂劍斷腸人(第2/5頁)

小方忽然笑了笑,他這一生中從未笑得如此沉痛。

“想不到你也會來為我餞行。”小方道,“你既然來為我餞行,又何必把這柄劍還給我?”

“因為這本來就是你的劍。”

蔔鷹的聲音裏全無感情:“你應該記得我曾經說過,我從來不要活人的東西。”

小方當然記得。

也許蔔鷹根本就沒有接受過他任何一樣東西——他的劍、他的友情,都沒有接受過。

蔔鷹又說道:“現在你已經有了自己的劍,為什麽還不將你手裏的劍還給朱雲?”

小方將劍還給了朱雲,劍柄纏著的青綾已經被他掌心的冷汗濕透。

蔔鷹忽又冷笑:“現在你為什麽還不走?是不是還想親眼看著我殺他?”

這句話是對朱雲說的。

朱雲只有走,雖然不想走,也不能不走。

小方忽然也冷笑:“你為什麽一定要他走?”小方問蔔鷹,“你殺人時為什麽怕被人看見?”

他沒有等蔔鷹回答這句話,他知道蔔鷹一定不會回答的。

他已經拔起了他的劍。

這柄劍跟隨小方已多年,每次他握起它的劍柄時,心裏都會有種充實的感覺,就好像握住了一個好朋友的手一樣。

但是這次他握劍時,卻好像握住了一個死人的手,冰冷僵硬的手,就好像在跟一個死去的朋友最後一次握手訣別。

——這就是一個學劍的人最後一次握劍時的感覺。

如果他肯留在這裏,如果他肯將這柄劍留在地上,蔔鷹絕不會出手的。

但是他不肯。

他從地上拔起這柄劍時,就等於已經將自己埋入地下。

蔔鷹還是幽靈般站在那裏,冷冷地看著他。

蔔鷹的手裏沒有劍。

蔔鷹不用劍也一樣可以殺人。

他用一雙空手就能接住衛天鵬閃電般劈殺過去的快刀,現在他當然也同樣能用這雙手接住小方的劍。

小方的劍已刺出。這一劍刺的是蔔鷹心臟,也是小方自己的心臟。他一劍刺出時,就等於已經將自己刺殺於劍下!

他已經從閃動的劍光中看到死!

閃動的劍光忽然停頓,停頓在蔔鷹的心臟之前,劍鋒已經刺穿蔔鷹的白衣。

蔔鷹根本沒有出手,根本連動都沒有動。

小方在最後一刹那才勒住這一劍,小方自己也怔住。

他忍不住問蔔鷹:“你為什麽不出手?”

他問蔔鷹時,蔔鷹也在問他:“你為什麽不殺了我?”

兩個人都沒有回答對方的問題,因為他們彼此都已知道答案。

朋友!

這就是唯一的一個答案。

在這一刹那,不但劍鋒停頓,世上所有的一切變動仿佛都已停頓。

因為他們都已發現,不管別的人別的事再怎麽變,他們還是沒有變。

他們還是朋友。

真正的朋友,永遠都不會變為仇敵。

高竿上的燈籠又亮起。

蔔鷹忽然轉過身,看著這一點遙遠如星辰的燈光,過了很久,才慢慢地說:“你去吧,到那盞燈下去,那裏有個人在等你。”

小方沒有再說什麽。

蔔鷹也沒有再說什麽。

有些事是用不著說出來的,世上所有最美的事都是用不著說出來的。

他的夢在江南。

江南在他的夢裏。

燈光也遙遠如江南,在燈下等著他的有一個人、兩匹馬。

人是陽光,馬是赤犬,人和馬都是他的朋友,永遠不變的朋友。

陽光只說了一句話,三個字:“我們走。”

星光比江南更遠,可是星光能夠看得見,江南呢?

他的夢在江南,他的夢中充滿了浪子的悲傷和遊子的離愁。

他永遠忘不了揮手離別江南時的惆悵、悲傷、痛苦。現在他就要回到江南了,他心裏為什麽也有同樣的痛苦、悲傷、惆悵?

陽光一直在他身畔,忽然問他:“你在想什麽?”

“江南。”

江南,也只不過是兩個字而已,可是聽到這兩字,陽光眼裏也露出種夢一樣的表情,忽然曼聲低唱:

重湖疊翠清嘉,有三秋桂子,十裏荷花。

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嘻嘻釣叟蓮娃。

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

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誇。

這是柳永柳屯田的詞,據《錢塘遺事》上說,孫何督帥錢塘時,柳屯田作這首《望海潮》贈之,卻被金主完顏亮在無意中看見了。

於是完顏亮特地令畫工至江南繪《風物圖》進呈,而且在上面題了兩句詩。

“移兵百萬西湖上,立馬吳山第一峰。”

據說這就是金兵入侵江南來的主要原因。

這是首美麗的詞,聽的人不覺醉了,唱的人自己也仿佛醉了。

過了很久,小方嘆了口氣:“沒有到過江南的人,都想到江南去,可是如果你到了江南,你就會懷念拉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