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最長的一日

暮色四合。

大廳中已亮起了燈火,走廊上的宮紗燈籠也已被點燃。

燈光自遠處照過來,照在綠袍老人的臉上。

他臉色蒼白,眼角的肌肉已在輕微地跳動。

但他的手還是穩如磐石。

蕭十一郎幾乎已氣餒,幾乎已崩潰。

他的信心已開始動搖,手也已將開始動搖。

他幾乎已無法再支持下去,這場決鬥只要再延續片刻——

但就在這時,只聽“嗤”的一聲!朱衣老人手裏拈著的棋子突然射出,“當”的一聲,酒壺的壺嘴如被刀削,落下,跌碎。

酒湧出,注入酒杯。

酒杯已滿,綠袍老人手縮回,慢慢地啜著杯中酒,再也沒有瞧蕭十一郎一眼。

蕭十一郎慢慢地放下酒壺,慢慢地走出八角亭,走上曲橋,猛擡頭,夜色蒼茫,燈光已滿院。

蕭十一郎站在橋頭,凝注著遠處的一盞紗燈,久久都未舉步。

他從來也未發覺,燈光竟是如此柔和,如此親切。

“能活著,畢竟不是件壞事。”

只有經歷過死亡恐懼的人,才知道生命之可貴。

“飯菜恐怕又涼了……”

蕭十一郎悄悄揉著手臂,大步走了回去。

今天,幾乎是他一生中最長的一天,但這一天並不是白過的。

他畢竟已有了收獲。

他身上每一根肌肉都在酸疼,但心情卻很振奮,他準備好好吃一餐,喝幾杯酒,好好睡一覺。

明天他還有很多很多事要做,每件事都可能決定他的一生。

門是開著的。

沈璧君一定又等得很著急了。

“只希望她莫要又認為我是在和那些小姑娘們鬼混。”

蕭十一郎悄悄地推開門,他希望能看到沈璧君春花般的笑。

他永遠想不到推開門後看到的是什麽,會發生什麽事。

否則他只怕永遠也不會推開這扇門了!

桌上擺著五盤菜:蟹粉魚唇、八寶辣醬、清炒鱔糊、豆苗蝦腰,一大盤醉轉彎拼油爆蝦是下酒的,一只砂鍋獅子頭是湯。

今天在廚房當值的,是位蘇州大司務。

菜,也都已涼了。

桌子旁坐著一個人,在等著。

但這人並不是沈璧君,而是那已有四五天未曾露面的主人。

屋子裏沒有燃燈。

宮燈的光,從窗欞中照進來,使屋子裏流動著一種散碎而朦朧的光影,他靜靜地坐在光影中,看來仿佛也變得很虛玄、很詭秘、很難以捉摸,幾乎已不像是個有血有肉的活人,而像是個幽靈。

墻上,掛著幅畫,畫的是鐘馗捉鬼圖。他眼睛瞬也不瞬地盯在這幅畫上,似已瞧得出神。

蕭十一郎一走進來,心就沉了下去。他忽然有了種不祥的預感,就像是一匹狼,已嗅出了災禍的氣息,而且災禍已來到眼前,縱想避免,也已太遲了。

主人並沒有回頭。

蕭十一郎遲疑著,在對面坐了下來。

他決定什麽話都不說,等主人先開口。因為他根本就不知道事情已發生了什麽變化,也猜不出別人將要怎麽樣對付他。

也不知過了多久,主人忽然長長嘆了口氣,道:“舊鬼未去,新鬼又生,既有各式各樣的人,就有各式各樣的鬼,本就永遠捉不盡的,鐘道士又何苦多事?”

蕭十一郎倒了杯酒,一飲而盡。

主人也倒了杯酒,舉杯在手,目光終於慢慢地轉過來,盯著他,又過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你看來已很累了。”

蕭十一郎也笑了笑,道:“還好。”

主人悠然道:“和他們交手,無論用什麽法子交手,都艱苦得很。”

蕭十一郎道:“還好。”

主人目光閃動,道:“經此一戰,你想必已知道他們是誰了?”

蕭十一郎淡淡一笑,道:“也許我早就知道他們是誰了。”

主人道:“但你還是敢去和他們交手?”

蕭十一郎道:“嗯。”

主人仰面而笑,道:“好,有膽量,當敬一杯。”

蕭十一郎道:“請。”

主人飲盡了杯中酒,忽然沉下了臉,道:“除此之外,你還知道了什麽?”

蕭十一郎道:“知道得並不多,也不太少。”

主人冷冷道:“希望你知道得還不太多,一個人若是知道得太多,常常都會招來殺身之禍,那就還不如完全不知道的好了。”

蕭十一郎將空了的酒杯放在指尖慢慢地轉動著,忽然道:“她呢?”

主人道:“誰?”

蕭十一郎道:“內人。”

主人突又笑了笑,笑得很奇特,緩緩道:“你是問那位沈姑娘?”

蕭十一郎盯著那旋轉著的酒杯,瞳孔似乎突然收縮了起來,眼珠子就變得說不出的空洞。

過了很久,他才慢慢地點了點頭。

主人的眼睛卻在盯著他,一字字問道:“她真是你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