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蕭十一郎的家

將近黃昏。

西方只淡淡地染著一抹紅霞,陽光還是黃金色的。

金黃色的陽光,照在山谷裏的菊花上。

千千萬萬朵菊花,有黃的,有白的,有淺色的,甚至還有黑色的墨菊,在這秋日的夕陽下,世上還有什麽花能開得比菊花更艷麗?

秋天本來就是屬於菊花的。

沈璧君這一生中從來也沒有瞧見過這麽多菊花,這麽美麗的菊花,到了這裏,她才知道以前見過的菊花,簡直就不能算是菊花。

四面的山峰擋住了北方的寒氣,雖然已近深秋,但山谷中的風吹在人身上,仍然是那麽溫柔。

天地間充滿了醉人的香氣。

綠草如茵的山坡上,鋪著條出自波斯名手的氈子,氈子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鮮果,還有一大盤已蒸得比胭脂還紅的螃蟹。

沈璧君身上穿著比風還柔軟的絲袍,倚在三四個織錦墊子上,面對著漫天夕陽,無邊美景,嘴裏啜著杯已被泉水凍得涼沁心肺的甜酒,全身都被風吹得懶洋洋的,但是她的心,卻亂得可怕。

她愈來愈不懂得小公子這個人了。

這些日子,小公子給她吃的是山珍海味,給她喝的是葡萄美酒,給她穿的是最華麗、最舒服的衣裳,用最平穩的車,最快的馬,載她到景色最美麗的地方,讓她享受盡人世間最奢侈的生活。

但是她的心裏,卻只有恐懼,她簡直無法猜透這人對她是何居心,她愈來愈覺得這人可怕。

尤其令她擔心的,是蕭十一郎。

她每次見到他的時候,他看來都仿佛很快樂,但她卻看得出他那雙發亮的眼睛已漸漸暗淡,那種野獸般的活力也在慢慢消失。

他究竟在受著怎麽樣的折磨?

他的傷勢是否已痊愈?

沈璧君有時也在埋怨自己,為什麽現在想到蕭十一郎的時候愈來愈多,想到連城璧的時候反而少了?

她只有替自己解釋!

“這只不過是因為我對他有內疚,我害了他,他對我的好處,我這一生中只怕永遠也無法報答。”

蕭十一郎終於出現了。

他從山坡下的菊花叢中,慢慢地走了出來,漆黑的頭發披散著,只束著根布帶,身上披著件寬大的、猩紅色的長袍,當胸繡著條栩栩如生的墨龍,衣袂被風吹動,這條龍就仿佛在張牙舞爪,要破雲飛出。

他兩頰雖已消瘦,胡子也更長了,但遠遠望去,他看來仍是那麽魁偉,那麽高貴,就像是位上古時君臨天下的帝王。

小公子倚在他身旁,扶著他,顯得更嬌小,更美麗。

有時甚至連沈璧君都會覺得,她的女性嬌柔,和蕭十一郎的男性粗獷,正是天生的一對。

“可惜她只不過是看來像個女人而已,其實卻是條毒蛇,是條野狼,無論誰遇見她,都要被她連皮帶骨一齊吞下去!”

沈璧君咬著牙,心裏充滿了怨恨。

但等她看到蕭十一郎正在對她微笑時,她的怨恨竟忽然消失了,這是為了什麽?她自己也不知道。

小公子也笑了,嬌笑著道:“你瞧你,我叫你快點換衣服,你偏不肯,偏要纏著我,害得人家在這裏等我們,多不好意思。”

這些話就像是一根根針,在刺著沈璧君。

蕭十一郎真的在纏她?

他難道真的已被她迷住了,已拜倒在她裙下?

“但這也許只不過是她在故意氣我的,我為什麽要上她的當?何況,他又不是我的什麽人,我根本就沒有理由生氣的。”

沈璧君垂下頭,盡力使自己看來平靜些。

他們已在她對面坐下。

小公子又在嬌笑著道:“你看這裏的菊花美不美?有人說,花是屬於女人的,因為花有女性的嫵媚,但菊花卻不同。”

她用一根銀錘,敲開了一只蟹殼,用銀勺挑出了蟹肉,溫柔地送入蕭十一郎嘴裏,才接著道:“只有菊花是男性化的,它的清高如同詩人隱士,它不在春天和百花爭艷,表示它的不同流俗,它不畏秋風,正象征著它的倔強……”

她又倒了杯酒,喂蕭十一郎喝了,柔聲道:“我帶你到這裏來,就因為知道你一定是喜歡菊花的,因為你的脾氣也正如菊花一樣。”

蕭十一郎淡淡道:“我唯一喜歡菊花的地方,就是將它一瓣瓣剝下來,和生魚片、生雞片一齊放在水裏煮,然後再配著竹葉青吃下去。”

他笑了笑,接著道:“別人賞花用眼睛,但我卻寧可用嘴。”

小公子笑道:“你這人真煞風景。”

她吃吃地笑著,倒在蕭十一郎懷裏,又道:“但我喜歡你的地方,也就在這裏,你無論做什麽都和別人完全不同的,世上也許會有第二個李白,第二個項羽,但絕不會有第二個蕭十一郎,像你這樣的男人,若還有女孩子不喜歡你,那女孩子一定是個白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