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十八年舊怨(第3/6頁)

李尋歡沉默了很久很久,才黯然問道:“你要到哪裏去?”

虬髯大漢長嘆道:“現在我也不知道該到哪裏去,可是……”

他忽然一笑,道:“可是我絕不會走得很遠的,每到風清月白的晚上,我說不定還會攜酒而來,找少爺你共謀一醉。”

李尋歡霍然長身而起,道:“一言為定?”

虬髯大漢道:“一言為定!”

兩人目光相對,都已不覺熱淚盈眶,於是兩人都扭過了頭——英雄們的別離,有時竟比小兒女的分離更令人斷腸,因為他們縱有滿懷別緒,只是誰也不願說出口來。

李尋歡只是淡淡道:“你要走,我也不攔你,但你總得讓我送你一程。”

長街如洗,積雪昨夜已被掃在道旁。

一塊塊粗糙的青石板,在熹微的晨光中看來,仿佛一塊塊青玉,遠處已有市聲傳來,大地已經蘇醒。

但天色還是暗得很,看來今天還是不會有陽光。

這條街也靜得很,雖有遠處偶爾傳來的雞啼和李尋歡的咳嗽聲,卻還是打不開這令人窒息的靜寂。

虬髯大漢忽然停下了腳步,勉強笑著道:“送君千裏,終有一別,少爺你……你還是回去吧。”

李尋歡又走出了幾步,才緩緩停下,望著長街盡頭一株孤獨的枯樹,癡癡地出了半天神,終於緩緩轉回身,道:“好,我回去,你……你多多保重。”

虬髯大漢點了點頭,嘎聲道:“少爺你自己也多多保重了。”

他不再去望李尋歡,低著頭自李尋歡身旁走過去,走出了十幾步,忽又停下,轉身道:“少爺你若是沒有別的事,還是在這裏多住些時候吧,無論如何,龍大爺的確是條好漢子、好朋友。”

李尋歡仰天嘆道:“得友能如龍嘯雲,夫復何恨!”

虬髯大漢道:“少爺若已決定住下,說不定我很快就會回來找少爺的。”

李尋歡笑了笑,道:“也許我會住下來的,反正我也沒有別的地方可去。”

他雖然在笑著,但笑得卻是那麽淒涼。

虬髯大漢驟然轉身,咬緊牙關大步沖了出去。

天色漸明,雪意也愈來愈濃了。

死灰色的穹蒼,沉重得似已將壓了下來,可是虬髯大漢的心情卻比這天色更灰暗,更沉重。

無論他是為了什麽而逃的,總之他現在又要開始渡那無窮無盡的逃亡生活了,他已和李尋歡逃亡了十年,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逃亡生活的痛苦,那就像一場噩夢,卻永遠沒有醒來的時候。

但在那十年中,至少還有李尋歡和他在一起,他還有個人可以照顧,他的心情至少還有寄托。

而現在,他卻已完全孤獨。

他若是個懦夫,也許反而不會逃,因為他知道世上絕沒有任何事比這種孤獨的逃亡生活更痛苦。

甚至連死亡都沒有。

那種絕望的孤獨,實在能逼得人發瘋。

但他卻非逃不可,眼看李尋歡似乎又可以安定下來,他只有走,他無論忍受任何痛苦也不能連累了李尋歡。

現在,他本該靜下來仔細想一想今後的去向,但他卻不敢讓自己靜下來,他要往人最多的地方走。

他茫無目的地走著,也不知走了多遠,忽然發現已到了一個菜場裏,他自己也不禁覺得有些好笑。

他這一生中,也不知到過多少種地方,上至世家大族的私邸,下至販夫走卒住的大雜院,上至千金小姐的閨閣,下至花幾十枚大錢就可以住一夜的土嫖館,最冷的地方他到過可以把人鼻子都凍掉的黑龍江,最熱的地方他到過把雞蛋放在地上就可以烤熟的吐魯番。

他曾在泰山絕頂看過日出,也曾在無人的海灘上看過日落,他曾經被錢塘的飛潮打得全身濕透,也曾被大漠上的烈日曬得嘴唇幹裂,他甚至在荒山中和還未開化的蠻人一起吃過血淋淋的生肉。

可是到菜場來,這倒還是他平生第一次經歷。

在冬天的早上,世上只怕再也不會有比菜場人更多、更熱鬧的地方了,無論誰走到這裏都再也不會覺得孤獨寂寞。

這裏有抱著孩子的婦人,帶著拐杖的老嫗,滿身油膩的廚子,滿頭刨花油香氣的俏丫頭……

各式各樣不同的人,都提著菜籃在他身旁擠來擠去,和賣菜的村婦、賣肉的屠夫為了一文錢爭得面紅耳赤。

空氣裏充滿了魚肉的腥氣,炸油條的油煙氣,大白菜的泥土氣,還有雞鴨身上發出的那種說不出的騷臭氣。

沒有到過菜場的人,永遠也不會想到這許多種氣味混合在一起時是什麽味道,無論誰到了這裏,用不著多久,鼻子就會麻木了。

但虬髯大漢的心情卻已開朗了許多,因為,這些氣味、這些聲音,都是鮮明而生動的,充滿了生命的活力!

——世上也許有許多不想活的人,有人跳樓,有人上吊,有人割脖子,也有人吞耗子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