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東京夢華 第五折 女兒身手和誰賭(中)

自去歲八月舉家來京,觀音奴終於見識到這繁麗都城的另一面:低矮破爛的棚屋毫無章法地攢在一起,占去兩坊之地,夾出百余條曲裏拐彎、遍布汙物的窄巷,被都人統稱作喜蛛。

盡管觀音奴的馭馬之術堪稱高明,卻也沒法在這迷宮似的巷子裏馳騁,只得將坐騎托給巷口的胡餅店照看,獨自走進喜蛛巷。

午前下過一場雨,非但沒有滌清喜蛛巷的空氣,還令漚在水裏的汙物散發出強烈的惡臭,嗆得觀音奴咳嗽連連。棚屋的窗戶陰暗狹小,露出的面孔帶著菜色,眼神也充滿警惕和敵意,全無帝京居民常見的慵懶從容神氣。觀音奴幾番問路,被問的人不是毫無反應,就是亂指一通,讓她兜了幾圈才找到夜叉酒窠。

那是一家喧鬧的小酒館,出售劣質散酒,配菜也是豬下水、熬螺螄之類,生意卻出奇地好。觀音奴站在巷子裏,微微仰首,打量酒館門楣上懸掛的骨頭。

深秋午後的日光很淡,照著那根象牙色澤、光滑無痕的骨頭,意外地讓人感到潔凈。“不是那種可以入藥的龍骨,倒像是人的骨頭。”觀音奴琢磨。

酒窠裏的客人們亦在打量觀音奴。為了獵狐方便,她今日作男子打扮,腰懸弓箭和單刀,然而大夥兒都看得出這是個姑娘。那自然流露的、清澈明凈的女性氣質,就算穿著男裝,也不會被人錯認。

驀地,眾人眼前一花,失去了這姑娘的蹤跡。再看到她時,她已握著夜叉骨坐在了店中,笑吟吟地道:“南海弟子前來拜訪夜叉將軍,誰能為我引見?”

店內一片死寂。

半晌,靠在櫃台上打瞌睡的老掌櫃站起來伸了個懶腰,全身的骨節爆出一串清脆的噼啪聲。他莊重地點了點頭,道:“兩年零七個月,已經兩年零七個月沒人來摘夜叉骨了,難得這次來的還是個姑娘。”

觀音奴覺得這話甚是怪異,想要開口詢問,老掌櫃已盡力挺直脊背,敲響一口從屋梁上垂下來的銅鐘。鐘雖不大,被他的內力激發後卻聲傳數裏,震得店中諸人的耳朵嗡嗡作響。

觀音奴想:“這是在給夜叉將軍傳訊麽?見官家都沒這麽繁瑣呢。”

四聲鐘響後,她走近櫃台將骨頭還給店主,那老頭兒卻不接,後退一步,擡手指著正西方向:“去吧,夜叉在那兒。”他露出意味深長的笑,“你得走出喜蛛巷,親手還給夜叉。”

觀音奴從酒窠的後窗望出去,在大片棚屋的盡頭,靠近西面城墻處有一幢木樓,為喜蛛巷最高的建築,想必就是夜叉將軍的居所。她跟老店主確認後,毫不猶豫地躍出後窗,向西疾行。

酒窠內隨即響起嘈雜的議論聲,眾人納罕之余,不免嘆惋:這麽清爽標致的姑娘,卻這麽玩兒命,實在可惜了。

觀音奴懶得再鉆巷子,展開輕功行了一程,步子突然一滯。

像是進入了澄澈無色的水域,一圈圈透明漣漪在空氣裏擴散開來,光線也出現了微妙的折射,以致腳下重重疊疊的棚屋開始扭曲和變形。

觀音奴瞅準一條巷道,打算停下來看看情勢,孰料尚未落地,便有兩只快速旋轉的紙偶向她撞來。那紙偶做成素衣墨發的婦人模樣,惟獨五官是彩繪的,血紅的眼,淡紫的唇,十分醒目。

觀音奴一瞥之下,頓覺詭異。她身在空中,全無借力之處,僅靠腰部之力,似柳枝反彈一般,從紙偶間的空當斜穿出去,落在一戶棚屋的頂上。這動作說來容易,若不是有碧海心法支撐,將輕身功夫練到了極致,對身體的控制也妙到毫巔,萬難做到。

與紙偶擦肩而過之際,觀音奴尚有余力淩空一擊。掌風令兩只紙偶猛地撞在一起,爆出妖異的紫色火焰。濃重的火藥味在空氣裏彌散開來,夾著一股讓人作嘔的腥臭。兩只紙偶墜地時已經燃盡,灰燼像黑蝴蝶一樣翩翩四散。

觀音奴正當下風處,趕緊閉住呼吸。她斷定這兩只紙偶是藥發傀儡,心想:“幸虧剛才閃得快,若被這兩只傀儡的毒焰燎到,可不是好耍的。”

所謂藥發傀儡,是借火藥之力,像放煙火一樣將紙偶射到空中表演,行走舞蹈,無所不能。與尋常煙火不同,施放藥發傀儡有許多講究,故在諸般雜藝中自成一行,深受東京市民的歡迎。

觀音奴便曾在四月初八的浴佛齋會上,見到此道高手施放高達三尺的紙佛,升空後能向東、西、南、北四方各走七步,與佛陀誕生的情景契合。她沒想到這供人消遣的玩意兒會成為攻擊人的利器,納罕之余,突然發現周遭靜得出奇。

小兒的啼哭聲、姑娘的哼唱聲、病人的咳嗽聲、夫妻的爭吵聲……所有的人聲都消失了,只剩下秋風搖動樹葉的沙沙聲,屋頂積存的雨水順檐而下的滴答聲。肮臟破爛卻充滿人氣的喜蛛巷,突然變成了一塊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