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東京夢華 第三折 明月千裏寄相思(中)

沈皓巖木著臉出了衛府,翻身上馬,從武學巷西邊兒的崇明門街向裏城疾馳而去。崇明門街與南禦街平行,至裏城後與東西向的曲院街相接,街南的遇仙正店是沈皓巖在京中應酬時常去之所,因前有樓後有台,都人稱為“台上”。孰料今日是中秋,各正店的酒皆在午末售罄,連門口的望子都摘了,令他更其氣悶。

他不想回府,信馬由韁地沿曲院街行去,想大醉一場的念頭卻更加強烈。行至留春院門口,恰逢幾名小廝往院內搬酒,有人失手跌碎了一壇,濃香四溢,正是遇仙正店的羊羔酒。沈皓巖遂下馬入內,見庭院清幽,屋宇高敞,倒是個安靜所在。

有小廝牽了他的馬去喂料,另有小廝引他到一間雅致閣子坐定。招呼道:“公子今日是來會哪位小姐?”沈皓巖不答,只要他速速上酒。那小廝垂手退下,不一刻,新鮮果子和精致點心便流水般送上來,俱盛在清透的琉璃碗碟中,令人食指大動。

那小廝提起銀瓶給沈皓巖斟了一杯酒,笑嘻嘻地引薦:“獨飲無味,咱們香姐姐和盼姐姐的琴簫合奏極有韻致,以絲竹給公子佐酒如何?”

沈皓巖厭煩地揮揮手,道:“我不用人陪,再送兩壇羊羔酒來便都退下。”

兩位姑娘都是京中名妓,被人逢迎慣了,何曾受過這樣的冷眼。香香氣得滿臉通紅,挾了琴揚長而去,盼兒卻冷著臉對那小廝道:“外鄉人分不清酒樓和行院的門子就罷了,你也這麽沒眼力價,林娘子真是白調教你了。”那小廝耷拉著頭不敢回嘴。

盼兒走時余怒未消,橫了沈皓巖一眼,卻看得心中一跳。她入行久矣,從沒見過這麽精彩的人物:隨意地坐在酒案旁,通身的勁卻不懈,自有一種清拔之氣。仰頭喝酒時喉結滑動,從額至頸的線條俊秀之至,且沒一點脂粉味兒。最是入鬢長眉下一對冷冽鳳眼,含著幾許愁思,讓人沒來由地為他心疼。盼兒怔了片刻,回過神來,拖著懶洋洋的步子去了。

沈皓巖自斟自飲,不過三巡,酒意便湧了上來。他的酒量雖好,但今日心情惡劣,醉得便特別快。朦朧中,他仿佛又看到心上人踮起腳尖,主動吻上耶律嘉樹的嘴唇,纖細的身子在那人懷中輕輕顫抖,因不勝侵襲而發出婉轉的呻吟……每次想起這一幕,他都痛得不能順暢呼吸,只想將那該死的契丹人劈成千段萬片。這樣確鑿的背叛,她卻始終坦然,毫無愧疚,讓他疑心當日所見只是自己的一場譫妄。如今親耳聽她說出對耶律嘉樹的贊美,他再也沒辦法欺騙自己,裝成沒事人一個。

他從小好勝,事事講求完美,臨法帖時若有一字不佳,必然整貼作廢,從頭臨摹;練馭風索時若有一招不諧,開頭練的便都不作數,務要行雲流水地使完整套。然而暗血城地宮中發生的一切並不是預演,他不能夠重新來過,除掉這些令他食不下咽、睡不安寢的瑕疵。

她的背叛猶如心頭刺、眼中砂,時時硌著他,偏偏他還要擺出泰然自若的姿態,不讓她覺察。她並不是寫錯的貼、練錯的招,而是他無論如何都不想舍棄的人,於是他的感情便折墮成了笑話,他的驕傲便折墮成了卑微,他看透了這一點卻沒辦法挽回。站在衛府的水榭旁,想到今後的歲月都要這樣捱過,那一刻,他真是心灰意冷。

與沈皓巖相鄰的閣子裏,秦裳亦在借酒澆愁。林挽香坐在下首,柔聲勸道:“小爺晚間還要回府陪老爺子過節,少喝點吧。”

秦裳喝得發熱,連外衫都脫了,眼睛紅得兔子一般,聞言冷笑道:“過節?過什麽節?月圓人不圓,清櫻都要跟那番邦蠻子成親了,我還過個屁節?”恨恨地灌了兩杯酒,又道:“林二姐,你給我弄的那玩意兒幾時才能到手?我可等不及了。”

林挽香忙道:“此去泉州,路程甚遠,我已囑咐他們晝夜兼程,決不敢誤了爺的大事。”正說著,一名小廝進來在她耳邊嘀咕了幾句,她起身出去,一會兒便笑吟吟地回來,對秦裳道:“今兒咱們院裏可來了一位稀客,鳳凰沈的三公子正在隔壁喝酒呢。”

秦裳站起來道:“那家夥素有潔癖,從不涉足風月之地,你別看錯了。”他走到隔壁,推門一瞧:“喝,真是皓巖哪。難得咱倆在這兒遇著,我陪你兩杯。”

沈皓巖擡起醉眼,認了半天,方道:“哦,是小舅公,坐。”

秦裳坐下,朝身後的林挽香比了一個怪異的手勢。林挽香心領神會,親自取了一支催情致幻的鴛夢香來這間閣子燃上。那香的味道頗淡,沈皓巖毫無所覺,與秦裳頻頻舉杯,喝到大醉。

秦裳心中有事,比沈皓巖多了一分清醒,見時機已到,便對一旁侍候的兩名小童使了個眼色,見倆孩子扶著踉踉蹌蹌的沈皓巖往閣後的臥室去了,忙從懷中摸出清心醒腦的解夢丸服下,俊俏臉龐上緩緩露出一個充滿惡意的笑容,滿懷遺憾地道:“可惜啊,要能把崔家小夜來請到此間看戲,我心裏才真正地舒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