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東京夢華 第三折 明月千裏寄相思(下)

紫衣巷秦府。

臨水的光浮台上,秦長川一掌便將兩支牙箸拍進了楠木束腰長桌裏,怒不可遏地道:“不等了,咱們開席。”

秦綃一邊慢條斯理地剝蟹,一邊道:“小裳和皓巖太不懂事了,過中秋麽,就是圖個團圓,他倆倒好,把一家子人撂在這兒,也不知在外頭搗鼓什麽?還有阿絡,大過節的,她這是在跟誰置氣呢?”秦綃看了看觀音奴,“夜來,去瞧瞧你姨婆,請她來陪老爺子吃飯。”

觀音奴一溜煙地跑到秦絡院中,卻被嚇了一跳。正房燭光暗淡,秦絡一個人蜷在榻上,身著素白衣裙,發髻上還簪著一朵白菊,正默默流淚。觀音奴喜歡皓巖的祖母勝過自己的祖母,蹲到榻前,捧著她的手勸慰:“姨婆別哭啊。”

秦絡擡手拭去眼角的淚珠:“怎麽跑得這樣急?出什麽事了?”

觀音奴道:“小舅公和皓巖都不在,太公發脾氣了,婆婆讓我請姨婆去光浮台吃飯。”

秦絡翻身坐起,怫然道:“她明知道今日是澈哥的忌辰,從崇寧三年起,我就不過中秋節了。”她終究不願在孫輩面前數落秦綃,忍氣道:“夜來,我實在咽不下東西,你回吧,跟太公說我病了。”

觀音奴道:“哦。”她總覺得背後有人窺視,大不自在,站起來向後一瞥,不過是一面墻,墻上掛了一幅舊畫。明潔的月光照著微微發黃的卷軸,畫中男子便似活過來一般,不論觀音奴移到哪個角落,那雙清湛的眼睛都會向她看過來。他已不年輕,眼角可見細紋,眉間蘊著清愁,然而歲月的流逝沒有摧折他的風姿,反而增益他的魅力,醇似長窖之酒,潤如久養之玉。

秦絡嘆道:“夜來,你想看畫便乖乖坐下,這麽忽前忽後、忽左忽右地亂動,鬧得我眼暈。”

觀音奴挨著秦絡坐下,問道:“姨婆,畫裏的人就是姨公吧?像謫仙人一樣。”心裏卻琢磨:“這畫的落款是‘文殊於大安六年仲夏’,大安是遼國年號,難道是遼國人作的?”

秦絡微微頷首,幽幽道:“你姨公風姿出眾,時人推為第一,稱呼他鳳羽公子,甚至有人說他的一個顧盼便抵得半部《世說》。當年坊間有不少書畫鋪私刻他的小像,風行天下,閨閣中沒有不收藏的。”她頓了頓,惆悵地道:“他的畫像很多,這一幅最為傳神,我怕觸景生情,也就是每年中秋掛出來看一看。”

觀音奴嘀咕:“難怪遼國的畫師也技癢。”她目不轉睛地看著畫中男子,下了一個幹脆的結論:“姨婆,我覺得天下的好看男子都是一種體式來的。”

秦絡心情雖悲,亦不禁失笑:“怎麽說?”

觀音奴便扳著手指把自己認得的好看男子羅列出來:“表伯父,我阿爹,皓雲哥哥,皓峰哥哥,”她微笑道:“皓巖哥哥,我家熹照,對了,還有遼國的嘉樹法師……他們脾性迥異,相貌也各有千秋,姨婆若問他們哪兒長得一樣,我說不上來,不過對著這幅畫,我就覺得是一種體式變出來的。可見一個人好看不好看,還是有跡可循,有一定之規的。”

秦絡震駭至極,手指不自覺地用力,扯斷了手中的紫檀念珠,滴溜溜滾落一地,觀音奴連忙彎腰去揀。秦絡面色慘白,抖得像風中衰葉,待觀音奴拾齊珠子,她才勉強止住,澀聲道:“乖孩子,把念珠放那繡囊裏,快去光浮台給太公回話吧。”

觀音奴出了門,秦絡又喚住她,欲言又止,極想問她什麽卻開不了口,最後廢然道:“夜來,念珠斷掉不是吉兆,也不曉得是沖撞了哪一路神佛,咱們剛才說的話以後切切不要再提,連你阿爹和姆媽都不要講。”

觀音奴點頭答應,回光浮台吃罷飯,陪長輩們賞罷月,仍不見皓巖回來,心裏便有些悶悶的。

是夜晴朗無雲,天是寥廓的藍,月是皎潔的白,連月中的桂樹和玉兔都歷歷可辨。觀音奴獨自一人在後園的小湖邊散步,月色清涼,空水澄碧,遠望光浮台,真似浮在空中一般。

行至冷僻處,觀音奴四顧無人,便從袖中摸出三枝百合香,以火石點燃,虔誠地對著當空明月拜了三拜,低聲道:“小女崔夜來,又名蕭觀音奴,祈求月神保佑沈皓巖一生平安順遂,每天心悅神暢。他很在乎我,每每為了我的事情跟別人發脾氣,跟自己過不去,我不願他這樣勞心傷神,請月神灑下溫柔光輝,護佑沈皓巖一生,只要他安樂自在,我就心滿意足了。”

原來觀音奴下午送刀到衛府時聽清櫻講:“在中秋之夜焚香拜月,什麽心願都能實現。”她不好意思當著旁人許願,便躲到湖邊來祭拜月神。事情辦妥,她的心情也好起來,沿著湖岸往自己的住處行去。

行至中途,觀音奴突然停步,對著湖水怔了半刻,隨即轉向秦綃居停的院子。有個汲水的小丫頭遠遠地看見觀音奴,竟沒有認出她,抱著頭躲到了井欄後。觀音奴此刻的氣質與平日判若兩人,穿過月下的庭院時,竟似專司行霜布雪的青霄玉女緩步於空闊遼遠的天宇,清冷肅殺的氣勢震得那小丫頭瑟瑟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