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黑山白水 第四折 清晝逢妖鬼(第2/3頁)

沒藏空身材甚高,皮膚黎黑,深目白齒,有著黨項男子的典型相貌,當他漫不經心的目光落到銀喜臉上時,她的心跳忽然急促起來。那目光仿佛蜻蜓,短暫一駐,隨即投向遠處,銀喜順著沒藏空的視線看過去,煩惱地擰起眉,“蕭鐵驪,你跟來做什麽?”與沒藏空同行的衛慕諒亦不悅,斥道:“這不是你能來的地方。”

蕭鐵驪也不開口解釋,也不識相退下,父女倆拿這木訥的仆人無法,倒是一貫淡漠的沒藏空突然開口說話,緩解了尷尬氣氛,“你叫蕭……鐵驪?”空的音質至為清澈,有不辨性別之美,宛如佛經中的妙音鳥伽陵頻伽。蕭鐵驪愣了一下,答道:“不錯。”

沒藏空的手負在身後,右指輕叩著左手掌心,道:“鐵驪是什麽意思?”銀喜站在空的右側,見他長年隱在袖中的手露出來,不由得呼吸一窒。空的小指上套著沒藏氏與衛慕氏盟誓之戒,與衛慕諒戴的白色戒指形制相同,非金非鐵的材質,惟戒面漆黑,黯無光華。

夏國的開國皇帝嵬名元昊為衛慕氏女子所生,而嵬名元昊的皇後沒藏氏生下了昭英皇帝嵬名諒祚,衛慕與沒藏兩家均是皇親,且先後在皇權鬥爭中落敗,遭逢滅族之禍。到聖文皇帝嵬名乾順之時,衛慕與沒藏兩家均已沒落,但衛慕銀喜聽父親說過,沒藏氏曾受衛慕氏大恩,故發誓以每一代的長子為質,侍奉衛慕氏家族,供衛慕氏驅使。此誓以戒指為憑,除非衛慕氏主動將戒指還給沒藏氏,否則盟誓永不解除,將世世代代履行下去。銀喜清楚地記得,父親提到沒藏空時,用輕慢的口氣道:“空必須服從我的一切指令,否則會因違背密戒盟誓而遭受六神俱滅之苦。有這麽一個能幹的孩子使喚,真是不錯。”

銀喜站在庭院中,種種念頭紛至沓來,比任何時候都更深切地感受到:這雙塔寺中的年輕僧人,無論就宗教戒律、世俗禮法抑或密戒盟誓來說,都是自己不可觸及之人。待她回過神來,衛慕諒已與蕭鐵驪出了西角門,正在檻外等她。她向沒藏空微微頷首,逃也似地奔出庭院。

那一夜,衛慕銀喜輾轉反側,第二日特地招蕭鐵驪來問話。蕭鐵驪多次偷入內院,這是第一次光明正大地進來。少年候在簾外,聽見細微的杯盞撞擊之聲,爾後是長久的沉寂。良久,銀喜方低聲問他:“鐵驪是什麽意思?”略停了停,“你昨日怎麽對他說的,今日就怎麽對我說。”聲音還未脫女孩的稚氣,內裏的情懷卻已不似孩子。

蕭鐵驪一頭霧水,答道:“鐵驪是我契丹很老的一個部族,血統來自那一族的契丹人,常常起名叫鐵驪,並沒什麽希奇。”

“哦……你下去吧。”衛慕銀喜無意識地旋著細瓷茶杯,悶悶地想:“並不是什麽了不得的名字,怎麽一向冷淡的空,特特去問它的意思?”

九月天氣,菊花明媚,衛慕氏的府第裏彌漫著清淺、微苦的香味。銀喜躺在後園的竹榻上讀經,昏昏欲睡之際,斜射的陽光將一道影子投在書頁上。她懶懶回頭,問:“誰?”

樹後的蕭鐵驪走出來,默然不語。他的目光令她惱怒,“啪”地一聲合攏經書,撐起身子道:“蕭鐵驪,你總是在窺視我,不怕我告訴父親將你攆出去麽?到底是什麽讓你這樣放肆?”

蕭鐵驪回答:“因為你是城中唯一美麗的女孩。”少年的眼睛白少而黑多,安靜時像兩眼望不到底的井,此刻卻似兩簇黑色的火苗。他失去了觀音奴,失去了父親的刀,卻執意要找到嬰鬼,空手與它對抗。明知必死而去赴死,他滿懷絕望地迸出了這句回答,挾著難以言喻的熱力湧向她。

衛慕氏的女子向來早熟,十二歲的銀喜也曾幻想,雙塔寺中的英俊僧人在花樹下向她表白,言辭溫柔,目光如水,但絕不會像現在這般,被鐵柱般的蕭鐵驪狠狠盯著,身上飄來讓人窒息的馬糞味兒,說出的話一字字硬似石頭。銀喜耳輪發熱,全身發抖,蓮蕾形四梁花釵冠上的珠子瑟瑟直響。

西夏貴族女子的服飾極為華美,明紫色的交領右衽開衩長袍裹著女孩已開始發育的身體,花邊重重的鎏金領口露出素白抹胸和淺紫色小翻領內衣,以及紅暈微微的雪白頸項。長袍開衩極高,露出粉色的細襇百褶裙,以及腰側垂下的玫紅鎏金寬帶。即使蒙昧如蕭鐵驪,亦不可能忽略女孩此刻的美麗。蕭鐵驪盯了衛慕銀喜月余,卻是第一次用男人的眼光看她。他身體發麻,似被閃電擊中,慌不擇路地離開,不敢再看。

卻也只是片刻的事,驚呆了的老嬤嬤醒轉過來,頓足道:“外院的野小子混進內院,還敢這樣唐突小姐,真是該死,我要稟告主人重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