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雪 第七夜(第5/9頁)

千裏之外,一羽白鳥正飛過京師上空,在紫禁城的風雪裏奮力拍打著雙翅,一路向北。

風大,雪大。那一方布巾迎風獵獵飛揚,仿佛宿命灰色的手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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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日落的時候,他們沿著漠河走出了那片雪原,踏上了大雪覆蓋的官道。

在一個破敗的驛站旁,薛紫夜示意妙風停下了車。

“就在這裏。”她撩開厚重的簾子,微微咳嗽,吃力的將用大氅裹著的人抱了出來。

“我來。”妙風跳下車,伸過雙臂接過,側過頭望了一眼路邊的荒村——那是一個已然廢棄多年的村落,久無人居住,大雪壓垮了大部分的木屋。風呼嘯而過,在空蕩蕩的村子裏發出尖利的聲音。

他抱著屍體轉身,看到這個破敗的村落,忽然間眼神深處有一道光亮了一下。

——果然,是這個地方?!

薛紫夜扶著他的肩下了車,站在驛站旁那棵枯死的冷杉樹下,凝望了片刻,默不作聲的踩著齊膝深的雪,吃力的向著村子裏走去。

妙風同樣默不作聲的跟在她身後,來到村子北面的空地上。

那裏,隱約遍布著隆起的墳丘,是村裏的墳場。

十二年前那場大劫過後,師傅曾帶著她回到這裏,仔細收斂了每一個村民的遺骸。所有人都回到了這一片祖傳的墳地裏,在故鄉的泥土裏重聚了——唯獨留下了雪懷一個人還在冰下沉睡。他定然很孤獨吧?

“埋在這裏吧。”她默然凝望了片刻,捂著嘴劇烈咳嗽起來,從袖中拿出一把匕首,開始挖掘。

然而長年冰凍的土堅硬如鐵,她用盡全力挖下去,只在凍土上戳出一個淡白色的點。

“我來吧。”不想如此耽誤時間,妙風在她身側彎下身,伸出手來——他沒有拿任何工具,然而那些堅硬的凍土在他掌鋒下卻如豆腐一樣裂開,只是一掌切下,便裂開了一尺深。

“滾開!讓我自己來!”然而她卻憤怒起來,一把將他推開,更加用力的用匕首戳著土。

妙風默默看了她一眼,沒有再說話,只是將雙手按向地面。

內息從掌心洶湧而出,無聲無息透入土地,一寸寸將萬古冰封的凍土融化。

薛紫夜用盡全力戳著土,咳嗽著。開始時那些凍土堅硬如鐵,然而一刀一刀的挖下去,匕首下的土地開始松軟,越到後來便越是輕松。一個時辰後,一個八尺長三尺寬的土坑已然挖好。

她跪在雪地上筋疲力盡地喘息,將雪懷小心翼翼地移入坑中。

她用顫抖的手將碎土灑下。夾雜著雪的土,一分分掩蓋上了那一張蒼白的臉——她咬著牙,一瞬不瞬地望著那張熟悉的臉。這把土再灑下去,就永遠看不到了……沒有人會再帶著她去看北極光,沒有人在她墜入黑暗冰河的瞬間托起她。

那個強留了十多年的夢,那些說過的話,承諾過的事,在這一刻後,便是要徹底的結束了——從此以後,她再也沒有逃避現實的理由。

風雪如刀,筋疲力盡的她恍恍惚惚地站起,忽然間眼前一黑。

“小心!”

醒來的時候已經置身於馬車內,車在緩緩晃動,碾過積雪繼續向前。

妙風竟是片刻都不耽誤的帶著她上路,看來昆侖山上那個魔頭的病情,已然是萬分危急了。外面風聲呼嘯,她睜開眼睛,長久地茫然望著頂棚,那一盞琉璃燈也在微微晃動。她只覺得全身寒冷,四肢百骸中仿佛也有冰冷的針密密刺了進來。

原來……自己的身體,真的是虛弱到了如此麽?

神智恍惚之間,忽然聽到外面雪裏傳來依稀的曲聲——

“……葛生蒙棘,蘞蔓於野。予美亡此。誰與?獨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後,歸於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後,歸於其室。”

那一瞬間,仿佛有利劍直刺入心底,葬禮時一直幹涸的眼裏陡然淚水長劃而下,她在那樣的樂曲裏失聲痛哭。那不是《葛生》麽?那首描述遠古時女子埋葬所愛之人時的詩歌。

“荊棘覆蓋著藤葛,蘞草長滿了山。我所愛的人埋葬在此處。

“誰來與他做伴?唯有孤獨!

“夏日漫長,冬夜淒涼。等百年之後,再來此伴你長眠。”

——那樣的一字一句,無不深入此刻的心中。如此慰藉而伏貼,仿佛一只手,淒涼而又溫柔的撫過。她霍地坐起,撩開簾子往外看去。

“薛谷主,你醒了?”樂曲隨即中止,車外的人探頭進來。

“是你?”她看到了他腰畔的短笛,便不再多問,側頭想掩飾臉上的淚痕。

“餓麽?”妙風依然是微笑著,遞過一包東西——布巾裏包著的是備在馬車裏的桔紅軟糕。在這樣風雪交加的天氣中,接到手裏,居然尤自熱氣騰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