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六 光與影 第一章 王道(第3/4頁)

謝志珊看見伍文定,朝他微一點頭招呼。

伍文定見了略感愕然。但他平生嫉惡如仇,對這個數千人的匪首絕無半點欽佩之情,仍木然以冰冷的眼神注視他。

兩個士卒把謝志珊押到中央的交椅前,左右壓著他肩膊再踢擊他腿後彎,迫得他跪在當場。

這時一隊軍兵從寨內走出,為數三十多人,全都穿戴竹片或薄皮革造的輕便戰甲,帶的是刀斧一類短兵刃,下身打著綁腿穿著草鞋,個個步履矯健敏捷,數十人走起來幾近無聲。

這些戰士是南贛巡撫的精銳親兵,外表看來全都驃悍老練,但其實招集成軍才不到一年。

原來本地官府要征剿賊匪,都不容易動員衛所囤駐的正規官軍,一則因為朝廷對地方軍權管束甚嚴,二來就算動員了,其戰力和訓練都無法應付山區野戰,於是一向都得從偏遠地帶征調蠻族狼兵作為主要戰力。然而如此調兵耗費時日和軍資甚大,又因言語習性不通難以指揮行動,無法清剿靈活狡猾的賊匪。於是本任巡撫一改往習,派兵備官從各府縣挑選驍勇之士組成民兵,按實際戰況需要而訓練,結果行軍能力及戰效遠勝從前。就像這隊精英,每個身手如猿,在山地戰場不避險要,攀崖附木,屢成制勝奇兵。自今年二、三月破福建漳州象湖山賊巢,到這一仗攻陷橫水,皆建下從後方山崖突襲的絕大奇功。

這支攀山戰士之首是個身材矮小的男人,臉上長著精悍的鷹勾鼻,背項斜斜掛了一柄長刀,不是誰人,正是山賊出身的撫州八卦門弟子孟七河。

跪著的謝志珊收緊了目光凝視過去。但他注視的並非孟七河,而是孟七河此刻貼身守護著的另一人。

——此人一身整齊的將領披掛,雖然裝甲並不華麗,但在這群穿戴像獵戶多於士兵的戰士之間,還是一眼就分辨得出來。

就是謝志珊寧可投降也要見一眼的人。

目睹此人容貌的一刻,謝志珊頗是訝異。雖則這人步姿端正挺直,但觀其身材骨架頗是痩削,蓄著長須的痩臉更是文質彬彬,要不是戴甲佩劍,根本就是一個鄉下教書先生的模樣。

——這……就是擊敗我的男人?

然而當此人漸近,謝志珊看得更仔細,開始改觀了。那戰盔之下的雙目,閃耀著非比尋常的智慧光芒。那副相貌並沒有一眼鎮服人的霸者威嚴,卻具有另一種莫以名狀、不可侵犯的氣勢,所帶來那股力量,遠遠大於霸者的武力。

謝志珊看著他時突然感覺到:自己從前自稱「王」,是多麽地可笑。

南贛巡撫王守仁走到那虎皮交椅跟前,緩緩解下腰間佩劍,坐到椅上,左手把劍如杖拄在一側。每一個動作都仔細端莊。

——王守仁這麽做並非刻意擺顯架勢,而是身為一軍之首,自己必得時刻為眾將士的模範。在戰勝後仍保持全副披掛,亦是同一用意。

孟七河等戰士分別拱衛在王巡撫的兩側。同時伍文定也從眾人中走出,身旁跟隨著一名身材與他幾乎同樣魁梧的劊子手,肩上擱著一柄斬首用的重刀。

王守仁與謝志珊在對視著。陽明先生打量這個為害南贛多年的賊首,只覺此人儀表堂堂,臨危仍氣度從容,心裏頗有點可惜。

謝志珊見識了王守仁其人,還有守在他身邊的將士,更明白自己並非敗於時運。

只是謝志珊永遠也不會知道,王守仁為了剿匪,這一年來背後還做過多少事情:調查和策反官府裏收受了匪賊賄賂的耳目,利用他們作反間之計;行「十家牌法」,嚴令百姓各戶自行巡視監察,令匪人無隱匿之所;故意發放虛假的出征日期,暗中提早發兵,使賊匪猝不及防.,出兵橫水之前,先招安了另一邊東南方廣東省界的龍川猁頭賊夥,免卻後顧之憂……再加上選練本地民兵,王守仁每一步籌劃和準備都極為慎重,將己方勝算提至最高,絕不寄望於僥幸。

而到了真正接戰時,王守仁的指揮戰術卻又詭奇莫測,不避險要以奇兵包抄,故布疑陣令謝志珊以為主寨已破,追擊迅速徹底而絕不拖泥帶水,其決斷之果敢,令人稱奇。

伍文定比王守仁還要大兩歲,亦有掃蕩流匪的經驗,最初奉命來助戰時,也對王巡撫的帶兵能力半信半疑,直至開戰後方才心悅誠服。

——他不知道的是在自己上任吉安府知府之前,在他轄地內的廬陵縣,幾年前王守仁就已經打過極漂亮的「清蓮寺」之戰,只是當地百姓按照王大人的囑咐,對他參戰一事守口如瓶。

這時伍文定從懷中取出一紙,張開來開始宣讀謝志珊的種種極惡罪狀。

謝志珊恍如未聞,眼睛仍定定地凝視面前的王守仁。

直至伍文定讀畢,王守仁這才以雙手把劍拄在身前中央,略向前俯身問:「賊首謝志珊,你有何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