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六 光與影 第一章 王道(第2/4頁)

小徑與山巖皆為濃霧圍繞,空氣濕潤得像要在鼻孔結出水珠來。四周甚是寧靜,並無異樣。

謝志珊取下齒間的短刀以左手反握,右手伸往腰後,緩緩而無聲地從革鞘抽出隨身多年的戰刀。那式樣簡拙的寬刃刀鋒滿是斑駁痕跡,刃口因這十天連番激戰已崩缺多處。

他舉刀在前,往狹道裏踏進第一步。

部眾亦跟隨魚貫而入,直走進彎彎曲曲的小徑之內。

已抵小徑中段,四周仍無異動,眾人心下不禁略寬。

——生還了……

在戰場上,這往往是最危險的念頭。

因為就在他們這麽想的同一刻,小徑兩側的高巖上同時冒起數以百計的人影。射志珊的心瞬間如墮冰湖。

多霍然站立的人體,頓把霧氣驅散。謝志珊與廿來個部眾仰頭往上看,只見一張張拉滿的弓,銳利的箭簇從高往下瞄準著他們。

高巖上舉著一面軍旗,在那旗下站著一個極魁偉的身影。謝志珊憑直覺就知道那是對方的頭領。

那壯漢一身披褂戰甲沾滿泥汙,好幾處都已破裂,甲片間隙之中塞著草葉,顯然已穿著它在山中沖鋒陷陣多日,越過無數險道與惡戰。其人大頭方臉,膚色黝黑,眉心處兀自有一道未幹透的血痕.,腮唇之間圍滿亂生的胡須,左邊下巴處更被燒得焦黃了一小片。.壯漢虎背熊腰,但是站姿卻未予人笨重之感,提著結滿血痂的砍刀,那神態威猛得猶如廟宇門神。

此人乃是今次官軍十路會師的指揮之一、商贛吉安府知府伍文定。他率兵千名,這數天在橫水左溪奮勇沖殺,連破了謝志珊部下兩個賊巢;前天突破楊家山關寨之後絲毫未有停留,親自選帶四百精銳趕來包抄伏擊,果真成功等到賊首謝志珊自投羅網。

伍文定今年雖已四十二歲,但自幼愛習武藝弓馬的他,外表看來只像三十出頭。他跟謝志珊年紀相若,二人也是一副天賦的健軀,同樣經歷了多天血戰,但此刻相對,伍文定仍顯得精氣十足飽滿,似乎還能再戰個七天七夜;曾經稱王一方的謝志珊,卻像被抽光了的空殼一個。

伍文定一雙圓滾滾的眼目,居高凝視著謝志珊。他只要微微一揮手,巖頂上百箭齊飛,謝志珊等廿人死無退所。

謝志珊也仰視著伍文定。兩個素未謀面的敵人似在無言交流。

你自己選吧——伍文定的眼睛在如此說。

謝志珊知道不管如何選,其實毫無分別。可是他忽然想起剛才的念頭。

很想見一見那個人。

謝志珊心意已決。手中長短雙刀,摔落在小徑的長草之中。

◇◇◇◇

次日,橫水寨轅門前。

那營前空地的一邊,已然堆棧著成百上千的人頭,每五顆以頭發結成一叢,以待軍官查驗點核。賊匪那一張張死臉神情淒慘,有的仍未閉目,似在眺看著這座曾經雄據的山寨。

半個月前仍是這山寨主人的謝志珊,赤著上身被反縛雙臂,從囚籠裏給帶出來,走過吸滿了血水的沙土地。

雖然已是待斃之身,這個曾經自稱「征南王」的男人,此刻仍然挺著身軀,走這最後一段路。

轅門前空地正中放著一把虎皮交椅,乃從山寨殿堂裏搬出來的,正是謝志珊昔日的「王座」。交椅仍然空著,但空地兩旁則站滿了眾多官軍將領。他們都想親眼看一看,這個曾令江西省東南陷於恐懼、惡名遠及鄰省湖廣、廣東等地的「賊王」,到底是何模樣。.

交纏的繩結之間,暴露了謝志珊那傷疤斑斑的身軀,似在訴說他的歷險傳奇。謝志珊被如此折辱並不以為意——他知道這是敗寇必然的下場。對方身為朝廷命官,不可能禮待叛變民變的賊首,否則難以震懾人心。

他一眼掃視圍觀者,只見其中一個沒有披掛的矮壯身影很熟悉,細看之下,竟然就是工匠張保。此人木工手藝心思巧妙,遠近聞名,謝志珊起事結寨之後不久就將他抓了上山,再誘以重金,由他建設橫水各處柵寨布防。

——原來連這家夥也給找出來招安了……難怪山寨的一切弱點和退路都給對方清楚知道……

——敗給這樣的對手,不枉。

謝志珊再看過去,又見到親手活擒他的伍文定。

伍文定此際已換過一身衣衫,沒有穿戴戰甲,只在腰間掛著一柄劍,但神容之威猛半點不輸昨天在戰場時。眉額處的傷口正以布帛包裹。

伍文定這副模樣,絕難令人想象他是進士出身。眾多文官之中,伍文定實是罕有的勇武奇才,年輕時即以武藝及無匹力氣聞名於荊州府鄉裏間,更是當地武林名門松風劍派的精英弟子,成家之後始專注習文,廿九歲之年殿試高中第三甲同進士而入仕。

肖廷大抵也看上了伍文定的特殊資質,第一個授予他的官職就是在江蘇常州出任推主掌刑法,面對三教九流與市井無數狡惡之徒,不畏貪官權貴,鐵面無私,但亦因而得罪了侵吞民產的貴族,大太監劉瑾專權之時他被捕投下招獄,受盡百般折磨並革去官職;劉瑾伏誅之後伍文定獲復用,歷任多地官府都有剿平民亂的戰績,可說一路都是從生死血戰裏磨練出來,那剛毅氣質自非尋常知府官吏可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