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射雕英雄傳》作於一九五七年到一九五九年,在《香港商報》連載。回想十多年前《香港商報》副刊編輯李沙威兄對這篇小說的愛護和鼓勵的殷殷情意,而他今日已不在人世,不能讓我將這修訂本的第一冊書親手送給他,再想到他那親切的笑容和微帶口吃的談吐,心頭甚感辛酸。

《射雕》中的人物個性單純,郭靖誠樸厚重、黃蓉機智狡獪,讀者容易印象深刻。這是中國傳統小說和戲劇的特征,但不免缺乏人物內心世界的復雜性。大概由於人物性格單純而情節熱鬧,所以《射雕》比較得到歡迎,曾拍過粵語電影,在泰國上演過潮州劇的連台本戲,目前香港在拍電視片集;曾譯成了暹羅文、越南文、馬來文(印尼);他人冒名演衍的小說如《江南七俠》、《九指神丐》等等種類也頗不少。但我自己,卻覺得我後期的某幾部小說似乎寫得比《射雕》有了些進步。

寫《射雕》時,我正在長城電影公司做編劇和導演,這段時期中所讀的書主要是西洋的戲劇和戲劇理論,所以小說中有些情節的處理,不知不覺間是戲劇體的,尤其是牛家村密室療傷那一大段,完全是舞台劇的場面和人物調度。這個事實經劉紹銘兄提出,我自己才覺察到,寫作之時卻完全不是有意的。當時只想,這種方法小說裏似乎沒有人用過,卻沒有想到戲劇中不知已有多少人用過了。

修訂時曾作了不少改動。刪去了一些與故事或人物並無必要聯系的情節,如小紅鳥、蛙蛤大戰、鐵掌幫行兇等等,除去了秦南琴這個人物,將她與穆念慈合而為一。也加上一些新的情節,如開場時張十五說書、曲靈風盜畫、黃蓉迫人擡轎與長嶺遇雨、黃裳撰作《九陰真經》的經過等等。我國傳統小說發源於說書,以說書作為引子,以示不忘本源之意。

成吉思汗的事跡,主要取材於一部非常奇怪的書。這部書本來面目的怪異,遠勝《九陰真經》,書名《忙豁侖紐察脫必赤顏》,一共九個漢字。全書共十二卷,正集十卷,續集二卷。十二卷中,從頭至尾完全是這些嘰哩咕嚕的漢字,你與我每個字都識得,但一句也讀不懂,當真是“有字天書”。這部書全世界有許許多多學者窮畢生之力鉆研攻讀,發表了無數論文、專書、音釋,出版了專為這部書而編的字典,每個漢字怪文的詞語,都可在字典中查到原義。任何一個研究過去八百年中世界史的學者,非讀此書不可。

原來此書是以漢字寫蒙古話,寫成於一二四○年七月。“忙豁侖”就是“蒙古”,“紐察”在蒙古話中是“秘密”,“脫必赤顏”是“總籍”,九個漢字聯在一起,就是《蒙古秘史》。此書最初極可能就是用漢文注音直接寫的,因為那時蒙古人還沒有文字。這部書是蒙古皇室的秘密典籍,絕不外傳,保存在元朝皇宮之中。元朝亡後,給明朝的皇帝得了去,於明洪武十五年譯成漢文,將嘰哩咕嚕的漢字注音怪文譯為有意義的漢文,書名《元朝秘史》,譯者不明,極可能是當時在明朝任翰林的兩個外國人,翰林院侍講火原潔、修撰馬懿亦黑。怪文本(漢字蒙語)與可讀本(漢文譯本)都收在明成祖時所編的《永樂大典》中,由此而流傳下來。明清兩代中版本繁多,多數刪去了怪文原文不刊。

《元朝秘史》的第一行,仍是寫著原書書名的怪文“忙豁侖紐察脫必赤顏”。起初治元史的學者如李文田等不知這九字怪文是甚麽意思,都以為是原作者的姓名。歐陽鋒不懂《九陰真經》中的怪文“哈虎文缽英,呼吐克爾”等等,那也難怪了。

後來葉德輝所刊印的“怪文本”流傳到了外國,各國漢學家熱心研究,其中以法國人伯希和、德國人海涅士、蘇聯人郭增、日本人那珂通世等致力最勤。

我所參考的《蒙古秘史》,是外蒙古學者策·達木丁蘇隆先將漢字怪文本還原為蒙古古語(原書是十三世紀時的蒙古語,與現代蒙語不相同),再譯成現代蒙語,中國的蒙文學者謝再善據以譯成現代漢語。

《秘史》是原始材料,有若幹修正本流傳到西方,再由此而發展成許多著作,其中最重要的是波斯人拉施特所著的《黃金史》。西方學者在見到中國的《元朝秘史》之前,關於蒙古史的著作都根據《黃金史》。修正本中刪去事跡甚多,如也速該搶人之妻而生成吉思汗、也速該被人毒死、成吉思汗曾被敵人囚虜、成吉思汗的妻子蒲兒帖被敵人搶去而生長子朮赤、成吉思汗曾射死其異母弟別克帖兒等,都是說起來對成吉思汗不大光彩的事。

《九陰真經》中那段怪文的設想從甚麽地方得到啟發,讀者們自然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