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回首往事(第3/4頁)

沖大師眼也不擡,淡淡說道:“東漢孟敏背著甑走路,不慎將甑摔破,孟敏看也不看,轉身就走,當時風名士郭林宗見了,十分奇怪,問他為何如此。孟敏說:‘甑已經摔破了,看它又有什麽用呢?’甑尚如此,何況人呢?若我難過,能讓寶音死而復生,難過一下倒也無妨,若不然,不過自作多情罷了。”

鄭和嘆道:“王爺當真心狠,寶音郡主嬌花嫩蕊一般,他也下的了手。”

沖大師道:“狗入窮巷,不免亂吠亂咬,凡人一旦絕望,總會做出些莫名其妙的事兒。父王殺了寶音,劍尖指著我說:‘你還抱希望麽?’我說:‘當然。’父王仔細看了我一會兒,說道:‘如果你今日不死,你會怎麽做?’我說:‘殺了你,給媽媽和寶音報仇。’父親愣了一下,哈哈大笑,笑了幾聲,放下寶劍說:‘你去吧,走得越遠越好。’說完頭也不回,走進一間茅屋,我莫名其妙,呆在原地,不一會兒,就看茅屋燃燒起來,火光裏,父親一會兒笑,一會兒哭,到後來,什麽聲音也聽不到了。

“我站在池邊,看著茅屋燒成灰燼,回頭四顧,偌大滇池岸邊,只剩下我孤身一人。我也不知道父親為何放過我,原本我恨他入骨,可他自焚而死,讓我恨無可恨,我原本下定決心找他報仇,到如今,我的仇人又是誰呢?我迷茫極了,離開了滇池,孤魂野鬼一般到處遊蕩,其間的苦楚難以言說,若非巧遇家師,我早已變成荒野枯骨。本以為遁入空門,佛法廣大,可以化解世間冤孽,誰知流年暗換,那日的情形總是揮之不去,念茲在茲,竟成心魔,此事一日不解,一日難證大道。”

沖大師說到這兒,手捧茶碗,雙目微閉,面容溫潤祥和,宛如參禪入定。船艙裏靜悄悄的,鄭和呆若木雞,樂之揚也滿心不是滋味,沖大師抱著妹子屍首,目睹母親沉水的景象在他心頭不住閃現,竟如烙印一般不可磨滅。樂之揚望著沖大師,不由心想:“寶輝、寶音,二者只差一字,公主、郡主,似也相差無幾,寶輝公主我還能不時見到,那位寶音郡主,大和尚卻再也見不到了。”意想及此,深深憐憫起來。

忽聽沖大師幽幽問道:“三保,這些年,你又怎麽過的?”鄭和悚然一驚,低聲道:“昆明城破之後,我被藍玉俘虜,當時明軍有令,所俘貴族男女,成年男子一律砍頭,女子充為營妓,至於男童,一律閹割,當做秀童供軍官使喚。”

沖大師沉默一下,問道:“你那時做的太監?”

鄭和苦笑道:“閹割之後,許多人都死了,我能活著,實屬僥幸。後來隨藍玉進京,有幸遇上燕王,他見我小心恭謹,便討到府裏當差。從那以後,我留在燕王府,渾渾噩噩,廝混至今。”

沖大師嘆一口氣,輕輕拍打桌案,揚聲唱道:“去年人在鳳凰池,銀燭夜彈絲,沉火香消,梨雲夢暖,深院繡簾垂。今年冷落江南夜,心事有誰知,楊柳風和,海棠月淡,獨自倚闌時。”

他嗓子絕佳,好比金聲玉應,高可響遏行雲,低回時幽然生情。樂之揚聽得暗暗稱絕:“這和尚歌喉之妙,勝過寧王,倘若小公主撫琴,我吹笛子,大和尚唱歌,天底下當真無雙無對。”想到這兒,又覺此事絕難實現,心中不由大為惋惜。

鄭和聽到歌聲,回想起當年昆明城的繁華風光,而今物是人非、恍若隔世,多年的心酸苦楚一下子湧上來,注目搖曳燭火,怔怔地流下兩行淚水。

沖大師察言觀色,忽道:“三保,你恨明人麽?”鄭和一愣,抹去眼淚,搖頭說:“三保卑賤小人,遭逢亂世,活著已屬萬幸。”

“何必妄自菲薄。”沖大師淡淡一笑,“燕王朱棣有識人之能,他看中的人物,縱是太監,也必有過人之處。”

“慚愧,慚愧。”鄭和道,“落魄殘生,當不起,當不起。”

“當得起。”沖大師捧起茶碗笑道,“三保,你向來聰明,若非遭遇變故,必是大有作為的幹才。”頓一頓,又問,“聽說燕王讓你貼身侍奉,對麽?”

鄭和道:“貼身說不上,除了侍奉殿下,還有許多雜務。”沖大師目光一閃,漫不經意地道:“好比統領親軍。”鄭和吃了一驚,脫口道:“你怎麽知道。”

沖大師微微一笑,又問:“三保,你還認我這個朋友麽?”鄭和合十道:“不敢,您是三保的主子,一日為主,終身不改。”

“好。”沖大師略一停頓,“那麽燕王呢?”鄭和遲疑一下,道:“燕王對我有恩……”沖大師道:“若我要你做一件事,你可願意?”鄭和道:“什麽事?”

沖大師笑道:“背叛燕王。”鄭和渾身一震,瞪著沖大師目定口呆。沖大師從容自若,接著說道:“三保,誰令你家破人亡,誰令你斷了男根?你三代效忠梁王,受我大元洪恩,享盡榮華富貴。大丈夫恩怨分明,有仇必報,有恩必償,難道你不想討還一個公道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