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金陵歌舞(第2/13頁)

到了夫子廟,天已黑盡,月出東山,淺淺淡淡,彎如娥眉。戲園子張燈結彩,一個老生的聲音遠遠飄來,咿咿呀呀,蒼涼不勝:“大江東去浪千疊,引這數十人,赴西風,駕著那小舟一葉……”

戲園門前人潮進出、華服俊彩。兩人囊中羞澀,不走正道,一溜煙過了烏衣巷,繞到戲園子背後的小巷,巷子裏有一棵大樹,年代久遠,輪囷如蓋,想必是當年謝安石乘過涼、劉寄奴聚過賭的。

兩人手足並用,一股腦兒爬上樹,坐在枝丫中間,前面的戲台一目了然。

望著樹下烏壓壓的人頭,江小流只覺痛快,低聲笑罵:“這些狗東西,有錢看戲就了不起麽?哼,我起身一泡臭尿,把他們統統淹死!”樂之揚笑道:“好個‘江小流水淹七軍!’”

“小意思!”江小流裝模作樣地擺了擺手,“水淹七軍那是關老爺,嗐,我比他稍遜一籌!”

樂之揚笑了笑,目光投向戲台。台上的關公紅臉長須,一口大關刀使得流光滾雪,一邊周倉的胡子也被刀風刮得淩亂飛舞,看到精彩處,下邊的看客一叠聲叫好。

江小流眉飛色舞,肘了肘樂之揚,低聲說:“我看那是紙糊的假刀,關老爺的真刀八十一斤,凡人哪能舞得動?”樂之揚說:“真刀假刀,你挨一刀不就知道了?”江小流怒道:“要是真刀,小爺我不死透了!”樂之揚道:“也難說,你身上有一個地方,便是真刀,也無可奈何。”江小流怪道:“什麽地方?”樂之揚笑道:“臉皮啊,你這張臉又厚又硬,什麽寶刀也砍不進去!”

江小流大怒,正想回罵,忽聽“叮”的一聲,微微刺耳。緊跟著,台上的關公腳步一亂,手中關刀向左偏出,險些兒砍中了身後的周倉。那戲子嚇得一哆嗦,慌忙倒退兩步。

江小流“咦”了一聲,說道:“邪了門了,關公砍周倉,這唱的是哪一出?”樂之揚隨口接道:“這算什麽?我還見過張飛借東風呢!”江小流瞅他一眼,哼哼說道:“那你見過老虎打武松沒有?”

“沒見過!”樂之揚搖頭晃腦地說道,“陳世美鍘包公,我倒是見過一回!”

“扯你娘的臊!”江小流怒道,“我是江小流,你就是樂大牛,大話的大,吹牛的牛……”

正說著,忽聽“叮”的一聲,台上刀光回旋,“撲”,血泉迸出,周倉沒了腦袋,無頭的身子挺立片刻,“撲通”一聲向前趴倒。

戲園子裏鴉雀無聲,看客們看呆了眼,喝彩聲全堵在了嗓子眼上。江小流拍腿說道:“真他媽神了,刀是紙糊的,人也是紙糊的麽?過癮,過癮,《單刀會》老子看了十幾次,這砍頭的戲碼第一次看到!”樂之揚大大皺眉,搖頭道:“不太對頭,這血流得嘩啦啦的,跟真人沒什麽兩樣!”

話沒說完,又聽“叮”的一聲,大關刀忽向右偏,哢嚓,將一根台柱攔腰砍斷。

“哎呀!”戲台下尖叫起來,看客紛紛跳起,向著園門狂奔,才跑幾步,天上星星點點,似有急雨飛過。緊跟著,幾十人個個僵直,維持奔逃姿態,仿佛木偶泥塑一般。

江小流心眼兒雖粗,也看出形勢不對,微微張嘴,剛要叫喊,樂之揚忽地伸手將他嘴巴捂住。台上的關刀舞得更急,光華團團,恰似一輪朗月,叮叮聲不絕於耳,大關刀上火星迸濺。“關公”腳步踉蹌,發出一連串低沉的吼叫,他突然向後跳開,橫刀厲叫:“暗器傷人算什麽?滾出來,跟爺爺見個高下!”

江小流怪道:“邪了,戲文裏沒這一句!”樂之揚低聲說:“別出聲,叫人聽見,你這一張嘴可就沒了!”江小流怪道:“嘴怎麽沒了?”樂之揚冷冷道:“腦袋都沒了,嘴還在麽?”

沉寂時許,忽聽“呵”的一笑,假山後慢慢地走出一人。江小流幾乎叫出聲來。原來,這人正是站在船頭的白衣文士,玉佩上那顆明珠在黑暗中閃爍幽光。

“你是誰?”關公盯著文士,眼神困惑。

白衣文士笑道:“趙世雄,二十八年不見,你就不認得我了?”關公眼珠一轉,忽地張口結舌:“你、你……”

“我什麽?”文士笑了笑,“我是不是很像一個人?”趙世雄渾身發抖,指著文士顫聲道:“你、你……”文士笑道:“想起來了麽?吳王張士誠,是不是跟我很像……”

“你……”趙世雄後退一步,狠咽了一口唾沫,終於緩過氣來,“張天意,你早該死了!”

“是呀,我也奇怪呢!”文士陰森森一笑,“齊雲樓的大火沒把我燒死,平江裏的江水也沒把我淹死,那時候我就想啊,家裏人都死了,我幹嗎還要活著呢?可是活著,就是天意,老天爺要我做一點兒事情。趙世雄啊趙世雄,我找了你好多年,我本想,你當年出賣了我爹,又砍了我哥的腦袋,早應該飛黃騰達,不說封侯拜相,怎麽也得拖朱曳紫、享盡榮華。誰知道,從那以後再也不見你的影子。起初我盡往深山大澤裏尋找,可那全是白費工夫。我就想啊,小隱於野,大隱於市,你趙世雄人如其名,也是一世奸雄,沒準兒異想天開,來個大隱於市,於是我又向名都郡縣裏尋找,找來找去,真沒想到,你膽大包天,居然就在朱元璋的眼皮子底下唱戲,更可笑的是,你還有臉演關老爺。關雲長忠義兩全,你呢,你是個什麽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