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日色賦 第七章 千杯綠酒何辭醉(第4/4頁)

余小計的嘴一癟,卻強忍著重又鎮定下來,直看著韓鍔,以一種拼命的堅強來迎接他命中必受的責備,只見他嘴唇顫顫地開口道:“可好久好久,先開始我還聽見點水聲,接著卻聽不到了。我一轉身,卻見岸上並沒有衣服。我才開始吃驚起來,一跳就跳到了水裏。可天好黑,水雖不太深,卻也找不到。我摸啊摸啊,卻到處也摸不到。我往上往下都遊了幾裏了,卻還是找不到。我就知道,我害死伯伯了——鍔哥,是我害死伯伯了!”

他的淚流了下來,韓鍔的臉上,卻一片慘然,沒有任何表情,余小計的喉嚨一聳一聳。韓鍔卻似已忘了他似的,眼睛直盯著那個河面,可面上卻只是一片空茫。

他在想起自己父親時,臉上還是頭一次有這樣的沒有表情。那是壯烈嗎?他,那個是他父親的男人,以他的個性,也只能成就這樣的一種壯烈了吧?無論他死得如何不值,死得如何冤屈萎弱,但,那都還是一種壯烈吧?

可是你該知道:我不計較的,我真的不計較的!

余小計的喉嚨已經嘶啞了。“我那時才知道,伯伯已打定了自殺的念頭了,是我笨,是我太笨了!他好像最後下水前還說了句:‘這水是通涇水的,涇渭分明,起碼下面的涇水還是清的。’可我沒有聽懂呀,沒有聽懂……”一陣唏噓的哭聲把他下面的話掩住了,韓鍔一手攬住了小計的肩,低聲道:“小計,不怪你,真的不怪你。伯伯不會怪你,鍔哥也絕不怪你。這不是你的錯,是鍔哥的錯,你……什麽都沒做錯。”

余小計卻終於哭出了聲來。他壓抑不住自己,嘶啞地哭道:“伯伯,他可能想著這水通向涇水,他的屍身終究會沖到清涼涼的涇水裏,就那麽幹幹凈凈地走。可我最後找到他時,他卻沒有沖到涇水裏,而是沖到了……”他咬咬牙:“這小河下面二裏多遠的一個積糞的通這條小溪的糞坑中。”

他的哭聲忽然爆發了開來。他想起這個他這一生也忘不了的黎明:他是如何地哭著把鍔哥父親的屍體從那臟臭中拖出,拖到最清的涇水邊,一點一點地擦拭幹凈。他擦了一遍又一遍,恨不能用舌頭來舔一遍他的屍身,讓他永離肮臟,永離腥臭,永離那個腐爛的人世……他對不起鍔哥……

鍔哥已經轉過臉了,他還是靜的,還是那麽可怕的靜的。然後,他的耳中卻忽聽到了一聲長嚎,他這麽久還頭一次聽到鍔哥如此嚎叫——韓鍔終於長嚎而出,那嚎哭震天動地,響於郊外,響於荒野。當年,也是在這一帶郊外,在一個亂墳地邊,他曾那麽稚小無力地哭。可他想不到,他這一生,與父親最深切的兩次交識,卻就是這緣生緣滅的兩場傾聲痛哭。

人已下葬。韓鍔把自己埋在一桌酒盞中,余小計從沒見過鍔哥如此的消沉。伯伯的屍體本來被他安排在一個茅屋中,這時,已歸黃土。

他活著的兒子,卻把自己的整個人已浸入酒中。濁酒千杯,卻不能成就一醉。一壇酒盡,第二壇已經開封,韓鍔卻從始至終沒有再說一句話。他再也喝不下去了,已吐了兩三次,卻把一杯杯酒。澆向自己的頭頂上,衣領下,脖頸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