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戎馬逸 第十四章 萬國歸心有女臣(第2/4頁)

“這個人世再怎麽不好,畢竟還有我,還有……”

她擡起眼:“我愛你。”

這也許是她所能吐出的最軟弱的話了。韓鍔的心中也有一絲感動,他伸臂抱住了她——他也不是不喜歡這個人世,但,那裏的人太多了。欲望塞途,你只要稍存個性,稍逞恣肆,就會無意間撞碎碰壞好多好多。他不想為了自己的無忌撞碎和碰壞別人的生活,所以他才逃世。

他不能像方檸一樣,為要自己想要的,一定全力索取。無論殺生斬命,凡是阻礙她的她都會下手除去,且不愧疚。

她說她喜歡這個人世,但只要不有違她價值觀念中的根本秩序,她對這個人世中的人是無所體恤的。而自己號稱厭世——起初幼小稚弱時還有著不想在其中碰得一身是傷的軟弱之念;但漸漸長大後,發現自己已足夠堅強足夠果勇,足夠有能力傷人後,他不想碰傷的只是別人,而不是自己。

他沒有說什麽,因為,知道這樣的日子已不多了。在這樣余日無多的默契與溫存裏,他不想與杜方檸爭吵。杜方檸感受到了他的臂膀中的力氣,想起那日,居延城外,自己在落日下看到他瘦韌的胳膊上那為落日鍍上一層微微金光的汗毛時,心裏是如何的突生焦渴與沖動。那種感覺,就是最本源處生發的渴望相伴的愛吧?但——豈無一時好,不久當如何?在阻礙太多的塵世,在本已相違的心思中,再深的渴望也只能成就一時之好吧?

韓鍔沒說話,但她已明白——她的眼睫垂下,有如夜冷松針,輕輕顫了顫,卻不再去想它,安心地放任自己暫且踏實地偎在這個男人懷裏。如果就這麽一生遊牧塞外,只有天、地、草、水,馬、羊、帳、奶……那樣會不會好呢,好不好呢?……沒有別的,只有彼此。

有時半夜她會猛然覺得韓鍔的呼吸急促了起來,她睜開眼,只要身子輕輕向他身上一偎,他的手就會好猛烈地揉弄起她的肌膚。她在暗夜裏看著他的眼,窄小的帳篷,好冷的冬日。他的火在燒,那火會從指尖燒到心脈,從尾閭燒到湧泉,然後在蜷縮的、扭異的糾纏中一直升到百會,滿心滿肺的亂,滿心滿肺的絲癢,撩起你最細微的觸覺,不甘心地在這寂天寞地裏證求著一個‘生’的存在。

然後,冰山裂了,雪崩一刻。大士瓶傾,銀河倒瀉,然後一息之間什麽都靜了。本沒有蟲鳴鳥吟的冬的夜顯得更靜了,本只空白得只有雪的四野都不存在。兩人虛乏在一個如此空漠的時空裏:星乏宇寂,汗漫無依,覺得激情過後,洗得重又稚嫩如初的靈魂在這無依的闊大裏飄呀飄。

那時——真的感覺自己是真的真的需要彼此。她知道那是韓鍔在用自己的方式在訴說他舍不得自己,需要自己。那時的韓鍔已不再會飛——如他慣有的姿式——而只會飄,如同沒有翅膀的鳥兒:身子已虛化為精靈,沒有了雙足,只有一對翅膀的飄……她終於知道了他除了人前一振而飛的姿態外還會飄於無形,知道他疲憊無依時是個什麽形態了。

可人世先賢,生生代代之力,已建構起好大一片堅實的土地。你為什麽不能停下來,落下地,安安生生一些呢?自從鯀盜‘息壤’之後,你就覺得這世上土地太多,疊床架屋的建構太多了嗎?你渴望那百川灌河,全無定勢的汗漫無依嗎?

杜方檸恨韓鍔心中那幾乎足以淹沒她的汗漫,她象那一只溺斃後還魂的鳥,想一根小樹枝一根小石塊的一點點地銜來一點點實在。填平它,充滿它,她不要現在這一種相伴。

她不要現在這一種相伴,那分明就是‘繞樹三匝,何枝可棲?’她是一只精衛,她是一只精衛,在初見汗漫之海時以為可以自由遊嬉,一不小心卻溺斃了自己。只是一點生理構造的不同嗎?你一點的傾注可以成就我的飽滿?我的了點承納卻無法涵住你的驕傲?為何這一點點的損失卻造成了你的虛靡?女人是‘有’的實證,因為我要孕育;而你們男人無論憑著身上一點如何的驕傲堅挺,卻難以掩盡那後面‘無’的汗漫。

杜方檸心裏思來想去,然後,有些怨有些愛、有些厭有些戀地伸手把韓鍔抱在了臂裏。

磨磨蹭蹭,一個多月以後,他二人才回到了伊吾,古超卓的北庭都護府就暫時籌建在伊吾。

兩人一到伊吾,古超卓聞訊就遣人來請,盛情難卻。兩人風塵未洗,匆匆凈了面,就只有前去赴會,朝廷已建北庭都護的編制。都護府中,已很委任了幾個官員,都是從長安來的。韓鍔俱都不識,只是見到杜方檸見到他們後,她雖已易做男裝,還是有意與自己保持疏遠些,想來這些人都是她的舊識了——就是不認識,彼此肯定也是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