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隴頭行(下) 第六章 深院焚香夜弄琴(第2/3頁)

小計咬著牙全身發顫,卻不出聲。韓鍔只覺掌心所觸,小計的一頭一腦全是汗,心裏一驚,馬上坐起。他叫小計放松,把四肢松開,一時也找不到病源。只有從他足心開始,運起自己得自師傅先天秘法的太乙真氣一點一點與他疏通,只覺小計全身凡關節處與氣海、會陰諸要穴內氣息俱都紊亂異常,郁結堆積。這一翻推拿,竟足耗了有近一個多時辰,直到韓鍔累得已氣喘籲籲,小計才算好了一些。韓鍔道:“小計,到底怎麽回事?”

小計道:“沒什麽,只是突然全身都酸痛得一動不能動,好是難過,人都像跌到了冰窖裏。”他的一雙眼裏滿是恐懼。

韓鍔愣了愣,這仿佛是生長之痛了,大多數男孩子都不會發生,只有極少極少的才微有症狀,怎麽小計卻會犯得如此厲害?只聽小計說道:“鍔哥,我跟你說一句話。余姑姑她曾說過,如果我過了十四歲,到了生長之齡時,只怕要遭一場大難。她說我是先天不足,她也無法可救,很可能、很可能……”他看著韓鍔的擔心神色,沒有再說下去。

韓鍔卻已明白,見他已累極,不讓他多話。靜靜躺下,把他抱在懷裏,低聲道:“不會的,只是一時氣血淤積。就算有什麽大礙,你放心,還有鍔哥呢,鍔哥這一身修為也不算差。咱們太乙一門的真力,對於治療傷損也向有神效。就算鍔哥不行,那就是訪遍天下名醫,也要治好你的病的。”

因小計睡得不踏實,夢中常常驚醒,韓鍔也不敢沉睡。時時給他撫按,一旦發覺他體內真氣淤積,就及早疏通。直折騰了一夜,天這時才算好些。

因為擔憂小計,這幾日裏他就總也沒有出門。但就算沒出門,卻也聽說居延城那邊,羌戎騷擾之勢已急。蕃國居延城的居延王已頹然老朽,邊關守將也多懦弱無能,一時塞北一帶。生靈塗炭,兵戈頓起,白骨支離。

韓鍔有時照看罷小計,走出門來,看著那時近九月的秋來風景,心下郁悶。只覺得人生中這難得的清歡一夏似乎也到了盡頭了,遠聞近睹的,盡是人世中的種種無奈。

這日,已過子夜,小計照常功課做罷。晚上韓鍔又與他調理了內息,見他與平素無異,心情略略一放。因為好久沒有出門,偶動興致,想去看看那久已未見的老者,便出門而去。他怕吵醒小計,所以也沒騎馬,好在路不遠,他腳步輕捷,不多時已行至那老者坐落於西郊的莊子外。

他沿小路走來,先看到的卻是那莊子的後園圍墻。那後園不大,多種老槐,他們曾無數次在那槐下喝酒暢談的。這時他到了一墻之隔,幾步可及之處,心裏卻開始好笑道:怎麽半夜三更地跑了來?反覺不便進去了。

這時,他就聽到了琴聲。韓鍔本還算得上是個知音之人,卻聽那樂聲空空洞洞,幽渺清致,卻是世上已彈者不多的古琴。他動了興致,不由佇足賞玩,卻聽那琴聲裏隱有一股肅殺之味,心裏道:沒想那個老者還精擅此道。他細辨琴音,半晌才隱隱聽出,那琴聲居然像是當年身值晉亂的劉琨所做——這曲子世上彈者極少,韓鍔也只聽到過一次。可他仔細傾聽之下,只覺得那琴聲外音慷慨悲肅,內裏卻微嫌柔嫩綺滑,分明不似那老者所彈,反似演奏者是個女子。

要知琴為心聲,此道高手的心性品味,身脈根骨,在他演奏時,多半是掩藏不住的。韓鍔細心聽去,一解一解聽下來,已聽出那正是劉琨所做的《胡笳五弄》。以琴聲仿郊胡笳之聲,自東漢蔡邕之後,便每每有此。那五弄卻分別是《登隴》、《望秦》、《竹吟風》、《哀松露》、《悲漢月》,氣邁高爽,並世無及。韓鍔想起那劉琨為人,生為漢末,中流擊楫,枕戈待旦,心裏一時不由癡了。

半晌,琴聲方住,那收弦之音卻讓韓鍔心頭一迷。這收弦時雙手一劃,連串的聲響漸沉漸寂,分明是薛派琴技。難道……是她……來了?

韓鍔頭上微微出汗。所謂薛派,卻是當年薛易簡所創,講究“用指輕利,取聲溫潤,音韻不絕,句度流美”,兼有“七病”之論,用來彈劉琨的《胡笳五弄》本來就微嫌不夠爽利。當世之中,習琴之人原少,而能彈到如此地步的更少。而且又是薛易簡的嫡傳手法,那除了她,還有誰?

韓鍔胸中一悶:原來她、與這老者是相識。

只聽院中那個老者道:“檸姑娘此曲,似為懷人而做。曲中氣象,卻不是檸姑娘自己的氣象了,卻是心中懷想之人的氣象。”

卻聽一個女子嘆了口氣:“懷人又如何呢?如今他自‘登隴’,我空‘望秦’,他勁竹吟風,我徒悲漢月,共當此松露人生。朝華夕墜,卻只有可哀,沒有可欣可幸的了,只望他還記不記恨於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