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隴頭行(上) 第五章 座中醉客延醒客(第4/4頁)

——漢家規範就是這樣的,既然是以禮法為尊,下人們是要喊那些“上人”們“爺”和“奶奶”的。尊親尊親,言必稱孔孟的國度裏原本就是這麽來尊的,眾人此時都驚呆了。韓鍔的父親居然會是這樣的一個……奴才?

韓鍔的臉上劃過一絲冷笑,口裏只覺得好苦好苦,但他站起身,開口叫了一聲“大”。“大”還是關中一地下等人家對父親的稱呼。座中還有人不信的,聽了這一聲,也不由全信了。

那老人這時才回過眼,也這時才看到了韓鍔。他臉上登時像被人用力打了一拳似的,說不上是哭是笑的神情——這麽多年,韓鍔終於肯喊他一聲“大”了,卻是在、這麽個場面。

他一向就不知對這個老天爺不知道怎麽派給他的兒子該做何對待。最小時,他沒在意過他,打他,罵他,煩他。直到好多年後,父子已好久沒相見後,他才知道了他的聲名。又開始有些自傲,那自傲裏卻滲著一點自卑,讓他更不想看到他,卻又第一次開始覺得有些怕他。

——那老人呆呆地站在那裏,心裏正不知是何等滋味,卻聽艾可在那邊道:“韓老伯,您老是在我府裏潔廁行當差吧?不好意思,晚生慚愧,早不知道老伯有子如許。要知道,我怎麽也不會屈老伯在家裏天天挑糞了。”

旁邊人聽他談笑而言,這才從適才的驚愕中回過神來。原來……如此!大家面上都浮起會意的揶揄之笑。耳聽那艾可出語嘲弄韓鍔,座中矜持點的就撫髯低首,做忍俊不禁狀,有猖狂些的幾乎已忍不住大笑起來。卻有一個虬髯漢子低低道了一聲:“有趣!”

那老人擦了擦眼,臉上的皺折卻直打顫,滿座之中此時該以他年紀最老。可反是他表現得更像一個孩子,一臉惶惑,只差一點就似要當場哭了出來——他委瑣軟弱了一輩子,好容易有了這麽一個雖說從小一直不為自己所疼愛,但長大了後他雖不在人前提。但深心裏還是覺得好有面子的兒子,沒想相隔多年之後,卻是這樣的父子相見。

他的身子有如一片落葉在風中簌簌發抖。韓鍔卻已走到他的身邊,輕輕挽住了他的胳膊,說:“那邊坐坐吧。”說著就扶著他向那末席走去。

身後只聽艾可笑道:“好一副舐犢情深、天倫之樂的場面。韓兄,這你可要謝謝我了。不是我,哪來的這父子間的真情相見?只是,不當著大家夥兒的面時,韓兄也能這麽顧念一下老父就更好了。”

他話裏分明在嘲弄韓鍔的不孝。那老人這輩子聽到這刺耳之言原是多了的,可還從沒一次這麽讓他感到這麽深的屈辱過。他身子一顫,腿一彎,似乎要當場癱軟下來。可韓鍔的手靜靜地扶住了他,那手臂裏傳來一股堅強,那堅強似乎要貫入那老者的心脈。——“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後三十年看子敬父”,那老人心頭悲慘地想到了這麽一句。他從來沒有想過在韓鍔小時也給他贏得一回“看父敬子”的驕傲,而此生,他早已不奢望別人再怎麽“看子敬父”了。可,居然,居然今天終於等到了這場“看子敬父”,卻又是這樣一場“惡看”。

那老人忽用力挺了挺背,勉力站穩走好。他心中幾乎悲慨:自己這一生,軟弱已慣。但今天,他決不能腿軟下來。他這一生,起碼有一次要在這個他並不疼愛、甚或曾痛恨過他的到來的孩子面前撐也要撐出一點尊嚴。

那邊的余小計卻早紅了眼。他雖小,可什麽都看明白了。他可不似韓鍔那般的潛忍,只見他一跳而起,戳指大罵,用指尖直指著艾可臉上跳起腳就罵:“你算什麽東西?挑糞的又怎麽了?那糞要沒人挑難道糊在你屁股上不下來?你們真是吃飽拉完沒得事幹了!你別以為我不知道,我這兩天關在你那鳥王府,什麽都聽了來。你、你、你……,一個大男人陰聲怪氣,和那個什麽呂三材不清不楚,為小白臉報仇還報出花樣來了!我韓大哥瞧不起你不跟你細說,我余小計可是赤腳慣了,不怕你們那些爬灰鉆洞、穿靴戴帽強充人樣的假爺們兒!你要潑,咱們且他媽的就潑開了看。撥開你那娘娘腔,裏面胯裏的東西也未見得比蛆好看!你還有資格笑人挑糞,你他娘的就是糞生糞養的!”

紫宸位份極尊,何況艾可更是出身富貴,一向意指氣始貫了的,何嘗受過別人如此痛辱?又是這麽葷的素的夾雜在一起滿是市井臟話的一頓搶白。只見他臉都氣得白了,冷笑一聲:“原來韓兄的小弟是深以韓兄出身為恥的!那我這個好人可做錯了。韓兄,你不管,我可不能不忍住不管了。有天就有父,一個人要是太忘本了,怕是連自己姓什麽都不知了!”

說著他一蹙眉:“這小孩兒的一張嘴,好生可惡。”說著,他一拍桌子,手裏的烏木鑲銀的筷子已向小計口裏直飛襲過來。他這一下出手,怕不只是要了小計那紅嘴裏的滿嘴白牙,還要穿喉而過,釘穿他的喉嚨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