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隴頭行(上) 第五章 座中醉客延醒客(第3/4頁)

小計終於得到他身邊,已是噓了一口氣,被他責罵卻也覺得歡喜一般。韓鍔卻也大覺心安,心下歡喜小計的乖覺。他不待人讓,已一手攜了小計的手,一手反牽住馬韁繩,含笑道:“末座何處?嗯,這兒是吧?還沒有人坐,這該是給我預備的地兒了?”

艾可本先預留了一個最末之席留與韓鍔來座,以為折辱,沒想反倒被他一語先道破了,倒顯得自家很沒氣度似的,面皮不由微微一暗。只見韓鍔與余小計已灑然入席,他伸手拍了拍身邊的斑騅。那馬兒也聽話,一拍之下就已跪倒。一時,韓鍔、小計二人共那一匹馬兒就共坐於那矮幾之畔。

別人座下都鋪得有錦茵為墊,只韓鍔這一席沒有。韓鍔坐在草地上,卻意極閑適。從小到大,他已慣於別人的冷眼相待了。他也不待人勸,於壺中自斟了一杯酒,遙遙向已入席的艾可與路肆鳴祝道:“小計這些天多蒙二位照拂,韓某深謝了。”說罷,他舉杯一飲而盡。可酒一入口,他的眉毛不由就輕輕一跳,那壺中裝的原來不是酒。而是醋,味中還有辛辣,想來還故意放了些辣子進去的。他一擡眼,只見那艾可正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大是得意一般。韓鍔心裏沒生氣惱,反覺厭惡。心裏猜度道:自己與這艾可照說未曾謀面,怎麽他對自己竟有如許惡意?而其中詭詐,竟不似一個須眉男子所為,倒像是內宅深戶裏的怨婦惡婢之流的做法了。

他臉上神情不動,只淡淡道:“艾兄的酒,果然別有滋味。”

艾可特意吩咐了人備了這樣的“酒”,原就是要看他出醜,只是萬沒料到他這一口竟真的這麽吞了下去。常人遇此情況,多半大怒,他本要看看韓鍔一失控制,大怒暴跳的場面以為戲弄。他出身王府,這把戲他本是已玩慣了的。無論被調弄人如何苦臉幹笑還是拂袖而去,在他來講都是最好玩不過的事。可韓鍔勤修“太乙”真氣之後,性子雖強,卻心胸淡泊。加上師傅多年教導,早脫去了一般人情緒化的應激反應,也早就不再奢求別人如何善待自己——人生氣惱,不多半都是由此一奢念而來的嗎?只要不犯底線,不幹涉他自己與所在意的人的生存大事,他倒不願輕動無謂之怒。只聽那邊艾可笑道:“韓兄果然雅量高慨。山猿海鶴之譽,果非虛泛。”

他輕輕揮了揮手中的扇子——其實天氣還沒到那麽熱的時候。只聽他道:“就以韓兄藝成於長安,卻一向不屑於輕易入城,為我輩凡夫俗子所見,就可一見韓兄的雅慨了。無奈小弟卻是俗人,這次探聽得韓兄洛陽折返,偶入長安,說不得,用強也要逼著韓兄給大家夥一露風采了。要不以後有外地的江湖朋友來了,問起韓兄,同是長安之人,在座的前輩兄弟們都說沒見過,那可太傷大家夥兒的面子?”

韓鍔暗地裏一皺眉,心裏輕輕一嘆:我這又算什麽雅量高慨?姓艾的又何苦以此相諷。自己的事自家曉得罷了:他不過是一個平平常常的男子,而且心底還有那麽一份笨拙害羞,怕見生人,怕遭毀譽的心態。世路上的事他知道自己好多都不懂,所以能避開就避開,結果枉得個‘狂生’之譽。

只聽艾可笑道:“只是韓兄,我輩俗人韓兄不耐相見也就罷了。怎麽自己的老父,韓兄也不念親情,不來時時探望?這一點,我倒不免要責韓兄太過超然,太上忘情了。”說著,他一揮手,對底下人道:“請韓兄令尊來。”

滿座人一愣,人人只知韓鍔藝出太乙上人門下,倒從沒誰聽說過韓鍔在長安城中還有一個老父的。大家一向對他背景印象頗為模糊,以為他並無家人,只是一個孤兒,韓鍔的臉色卻微微一變。小計也臉色一愣,驚詫地望向韓鍔:鍔哥在他心底一向驚為天人,只以為他這樣的人必是石頭縫裏冒出來的,再也沒想到他還有父親,也從沒想到過問起他家裏的事。

一時滿座之人人人好奇,連余小計也不由盯著那家人的去向睜大了眼。只聽艾可輕輕一嘆:“唉,韓兄也是太過忘情了。要不是我這煞風景的人,韓兄之令尊還不知好久才能見到愛子一面。”

韓鍔卻微微一垂頭,那邊艾可見了面上卻露出一絲得意的笑容來。那笑意裏有一種說不出的殘忍,似是這一下終於擊中了韓鍔柔弱的軟肋一般。

可韓鍔卻猛地又揚起頭來,他這一揚頭,自己也沒覺查的雙眉一剔。面上神色一改晦暗,似是天上正有一聲潛雷從他頭上劈下來,而他的眉間也暴起了一抹閃電,艾可只覺得自己的心裏突地一跳。座中卻有人低低的歡聲道:“來了!”

大家都要看看這個傳聞“驕橫”不可一世的韓鍔的老父到底是何形狀。只見遠遠的花徑中,正有一個委瑣老人蹣跚行來。他的一條腿微微跛著,走起路來肩上一巔一巔的。可這跛只是給他平添了一分委瑣,反倒不讓人覺得他可憐。他面上的顏色,混混沌沌,卻象就算打上幾十桶終南山最清的泉水,用上最好的皂角也洗不幹凈一般。他穿了一身王府的號衣,一個大大的“衛”字極端好笑地貼在他的背後。那衣裳炸眼的綠,號色也炸眼的白。他的腰也佝僂了,那不是平常老人的佝僂,而像是個給人哈腰哈慣了的人多年以後養成的習慣。只見他的一雙老眼渾渾噩噩,顫步行來,並不敢擡眼看座中諸人,側著身走到艾可面前站著,喉嚨裏含含混混怯怯懦懦地低聲道:“劉總管叫奴材今兒歇息一天,說是爺傳喚,叫到這兒來侍候,小的也就來了。爺,您有什麽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