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斑騅待(下) 第九章 欲把一麾江海去(第3/3頁)

小計吃疼,卻不敢叫出來,只是臉上笑意更歡了,好像擁有了和韓鍔分享的小心緒和小秘密似的——人生。人生,好多小小的快樂,小小的親昵就是在這不經意的小動作裏建立起來的。那是彼此心頭共有的一個小小的世界,雖說不大,雖說狹小,但那卻是唯一彼此可以一寄心靈並以之抗拒身邊外物、飛短流長的唯一的一點默契與互許了。

韓鍔無奈入座,座中傳杯流盞,喝起酒來。卻聽另有一人道:“人生自古有情癡,此事不關風與月。韓兄,你真可謂是一個情種呀。”

這話響起時,滿座寂了寂。人人都知韓鍔與方檸的行跡故事,卻沒想到卻有人陡然不管不顧地提了出來,倒要看看韓鍔是何反應才好接話。

韓鍔心中一堵,實在是不耐煩再接口了,但他面上淺淺地含著笑,低頭把酒,沒有說話。心裏卻極厭惡地想到:這算什麽?說話人自己也不覺得唐突嗎?那思念,那愁煩,不管怎麽說只是我一個人的事,倒不勞人將之掛在嘴邊,以為談資了——以為這枯窘生活中難得可以興高采烈拿來東塗西抹以增興味的艷彩。

但他口裏什麽也不會說,因為他知道,好多事,畢竟是一沾塵凡,質色俱變的。不論當事人付出的是怎樣的真心,旁人也不過是一場好笑一場玩鬧吧?他耳裏似乎又響起了董家酒樓下呂三才臨去時的話,更忽然明白區迅如此大張旗鼓地召集眾人送他之意了。他要借自己之力驅趕紫宸插手洛陽城之事已成功,他洛陽王府的人現在只怕才是最不想自己留在洛陽城中的。所以他們才會這麽大張旗鼓地相送,甚或承他之情,給自己的相思苦念也戴上一頂“崇高”的帽子。那是要逼自己崇高得永遠不好與方檸再會,永遠不再進這個洛陽城。

想到這兒他不由一聳雙眉:嘿嘿,韓鍔,韓鍔——你雖情非得已,偶陷畸戀,偶隱別情,但也並非就可以把自己一生就這麽授人以柄了吧?

韓鍔心頭冷冷地想:其實他們所謂的“情癡”與呂三才所雲的“奸夫淫婦”又有什麽不同?如果有人直言以道德倫理,夫婦正倫之義將韓鍔當面責罵,韓鍔雖不見得汗流浹背,凜然受教——因為他並不以此情為恥,卻也會多多少少敬他一份有以守道,有以自處的尊敬。而那些無論以“情癡”二字評之,還是以“奸夫淫婦”二字非之的人,韓鍔卻對之唯有苦笑,全無尊敬。因為,他知道,這些評語只出於他們目前的利益——真正對於大多數功利中人而言,這世上又何所謂道德?道德不過是他們隨時可用來稱贊同利之人,打擊爭利之人的一樣武器罷了。那樣的口碑,不過是隨時會變的。所以蓋棺乃得定論——因為,只有死人,才會與活著的人再無利益之爭。也只有死人,才能期待可以獲得生人永遠不會獲得的一份公允。

只見區迅不願見場中冷場,已馬上接話笑道:“最難能的是韓兄發乎情,止乎禮儀,這一份高慨就不是世人所及的了。來來來,不說這些煩心的了,大家喝酒,大家喝酒。”

滿座之人重新把盞。韓鍔這時見無人注意,卻把一雙眼向門外送去。門外,塵路蜿蜒,地廣天高,就是整個天地了。他心裏冷冷地想:不必以什麽‘名韁’縛我!我韓鍔,要走時,只會為自己而走,要來時,卻是什麽也擋不住的該來時還是會來的!因為,那是我一個人的事,我原無必要演出什麽一段非要在你們眼裏覺得合適中允的“情傷”。

看著那地那天,他心中忽有一種高慨,那是——欲把一麾江海去……

——欲把一麾江海去呀!

他在心裏呼嘯。他想單身只騎,把著一面雖鄙舊臨風卻不改挺立的旗,呼嘯著、縱馳著,把持著自己的欲望苦念,長奔而來、長奔而去,全不顧所有的這世上路途的塵灰掩面。

——欲把一麾江海去!

——我的馬兒,我的旗,我的欲望,我的期盼,我的驅馳……

一回眼,見滿座的人沒人在注意自己,只有小計。是小計那幼小而又敏感的心感受到了他心裏的那份冰霜冷意,那麽有點擔心、有點……仰慕地在看著自己。

韓鍔的眼裏忽有暖意,嗯,人世還是人世,小計的以後就在自己身邊了。不管怎麽說,於婕在死前把他托付給了自己。他要給他一個不像自己這樣全然沒有絲毫快樂的自由——不快樂的自由又有何益呢?他該把人世中所有的瓊漿捧給他嘬飲。哪怕那是假的,但人世中的快樂也只有這些了。

所以,他必須還要與這世界周旋。韓鍔低下眉,含笑去與人碰了一杯酒,讓那自由在自己心頭苦苦地呼嘯吧。身邊,他還是要給小計預留一個安安妥妥的秩序與安全的,他希望以後的他能夠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