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斑騅待(上) 第九章 斑騅只系垂楊岸(第2/4頁)

此時卻讓他如何自處?——他又該如何才救得了他絕對不能傷損的方檸?只聽周無涯幹咳了兩聲,半晌才吭出聲來:“韋夫人,前日不知可曾一臨‘滴香居’?”

杜方檸點點頭,淡淡道:“怎麽?”

周無涯嘆道:“當日,韋夫人是否曾與洛陽尹於自望一見?”

他一句句問話似都割進韓鍔心底。

杜方檸神色微變:“不錯,我曾與他相見。”

周無涯喟然一嘆,道:“剩下的,韋夫人可有什麽要說?”

杜方檸望向韓鍔,面上神色卻瞬間萬變,半晌似下定了什麽決心似的道:“這麽說你們已查清了,那我……”

——她要開口了,她馬上就要自承以一杯摻了‘眼兒媚’的撚兒茶毒殺了一個當朝五品大員,她要開口了!

韓鍔幾乎忍不住想上前捂住她的嘴巴,只想,只想立即拉了她將她帶走——他不能,不能如此辛苦最終卻將自己千尋萬找的人送入絕境。一邊一直沒出聲的於婕卻一直盯著他,這時忽面色一變,一躍而起,大笑道:“你們這些笨蛋,那毒就是我下的,那日我也曾到‘滴香居’,哈哈,哈哈,如無此毒,又怎麽輕易割了那千殺萬剮的於自望的頭?”

候健也當即躍起——怕她傷及在座之人。那於婕卻是躍向桌邊,伸手戴著銬鐐抓起桌上一把並州小刀,將之倒轉,輕輕一刺,就已刺入自己胸口。眾人大驚,萬沒想到她會於此時忽然認罪自戳!韓鍔一驚,心頭一慘,已不由向於婕躍去。於婕卻也似有意無意向韓鍔身上倒來,口裏輕輕在韓鍔耳邊道:“韓公子,你欠我一個情……”

她語音中如有輕笑。韓鍔人猶在怔愕,於婕忽仰天哭笑:“恩怨未了,恩怨未了!爹娘呀,爹娘,蒼天呀,蒼天,我於婕此生不甘呀!”

然後她身子一軟,已輕輕軟倒在韓鍔懷裏,血從她胸口滲出,滴在了韓鍔疾疾抱來的袍袖之上。只見她面色慘白,輕輕道:“韓公子,我於婕縱千難萬劫,無忘君此日之伸手一抱。只請韓公子念我此日之情,一了小女子家門未竟之仇。”

接著,她注目向小計,口裏喃喃道:“小計,小計……”底下的話卻再也吐不出了。

然後她頭一仰,雙目空睜,喉中連連倒氣。藍老人已搶近身來,他身為杵作,本通醫術。但他急救了一會,面色一慘,嘆道:“不行了。”

眾人也都未料到會是這樣的一個結果。杜方檸也一時錯愕,然後臉上升起一抹古怪之意。只見韓鍔傻傻地還在抱著於婕的屍體,心裏只在翻來覆去地想:她怎麽會……怎麽會突然自戳?這一切,是為了自己嗎?他想起於婕最後一刻含情凝望的眼,半晌,眼中忽然淚下——她居然為了自己當意的女子舍棄生機,可能只為,自己也是她此生最當意的人,可這卻叫自己、情何以堪?

韓鍔忽仰天悲笑了三聲,沖周無涯四人一拱手,道:“此案已了,小子先退,我沒料到會是如此……如此……”

他喉中哽咽,再也說不下去,黯然道:“於姑娘貴體,在下就先攜走了。”

說完,他抱著於婕的屍身,牽著小計,聳身就退。候健猶要相阻——囚徒就算已死,也斷不能容他把屍身就這麽帶走。韓鍔忽然停步,一反手就撥出了背後之劍,一劍就擊在了候健腰下的刀上。那厚背之刀嗡然一振,響徹花廳,候健身形一沮。然後韓鍔長笑一聲,人已長身而去。

杜方檸卻在他背後似喟似嘆地輕輕低吟了一句:“來是空言去絕蹤……”

她此句中隱有深意,隱有悲痛。這一場生,這生中的相會,為什麽總是——來是空言去絕蹤?

“來是空言去絕蹤,月斜樓上五更鐘。夢為遠別啼難喚,書被催成墨未濃。蠟照半籠金翡翠,麝熏微度繡芙蓉。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

——這首李商隱《無題》的原文就是這樣的。

月斜五更時,韓鍔已葬了於婕的屍身,安撫了已呆了的於小計,把他送回客棧,才一個人又重新悄悄潛入皇城。

皇城之南,就是韋府大宅,他輕輕翻入。——“城南韋杜,去天尺五”,他擡頭看看天,這是一個什麽樣的天呢?這個天下,原來連方檸這樣的一個看似全無心機,嬌俏可喜的女孩兒居然也隱藏了這麽多的秘密。

他找到後園,輕輕翻入,後園中果有一座高樓。樓高五層,檐牙精彩,最高的一層之上卻點了一盞華燈。

燈下的窗內似有一人。那人身影嬌弱輕俏,該就是方檸吧?

她在他臨去時輕念了那麽一句“來是空言去絕蹤”,該不只為借詩自況吧?韓鍔想,她真正想說的怕卻是下一句:月斜樓上五更鐘。

此時墻外,五更鐘聲恰恰響起。她怕是約他前來一會吧?——洛陽城中千門萬戶,早起的該都已起了吧?不早起的還在沉睡,更不知道有多少人正自翻身五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