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淩晨開匣玉龍嗥(第4/6頁)

不孤子嘿嘿一笑,道:「好個無異於禽獸啊。那我問你們一句,要是你們的殺父仇人溺水了,你們救他不救?」孟子有言:「嫂溺援以手」,卻沒說見到仇人溺水時該當如何,想來「敵溺援以腳」,不妨多踢兩下。眾船夫茫然相顧,卻聽老陳喃喃地道:「那照道長的意思,若是倭寇溺水了,咱們便不該救他了?」不孤子冷笑道:「那還要說麽?倭寇殺人如麻,手上沾滿了漢人的鮮血,你救他一個,不等於害死了十個漢人同胞?」說著拍了拍崔軒亮的肩頭,道:「小兄弟,咱們做人要講大是大非,你可千萬別學你二叔,滿腦子的婦人之仁,只會害人害己,知道麽?」

眾人聽他把話說得重了,都是敢怒不敢言,老陳、老林雖想出言反駁,卻也想不出什麽大道理,一片寂靜間,忽聽天絕僧笑了一笑,自問王魁道:「王大人,你行醫救人前,可會先問病患是好人壞人?」王魁搖頭道:「當然不會。」天絕僧微笑道:「為什麽?」王魁低頭喝粥,淡然道:「懸壺濟世,職責便是救人。咱們眼裏只看得到活的死的,哪知什麽好的壞的?」

不孤子怒眼斜瞪,喝道:「好你個老王!當真是行屍走肉啦?你怎麽不怕救活一個壞人之後,卻反而害死了成千上萬的無辜好人?」王魁皺眉道:「你可真是無聊。我又不是包青天,哪知誰是好人、誰是壞人?難不成我看診前還得升堂審案,查他個祖宗八代再說?」眾人聽得哈哈大笑,不孤子卻是惱羞成怒,大聲道:「放屁!放屁!看你這般善惡不分,難不成連你的殺父仇人上門問診,你也要乖乖給他治病了?」王魁打了個哈欠,道:「老頭兒七老八十了,哪還有爹,可不須擔心此事。」不孤子呸了一聲,正要提氣再罵,天絕僧卻是微微一笑:「道長別問旁人了,倒是您自己呢?倘使你的殺父仇人遇上了災禍,你救不救他?」不孤子哈哈笑道:「這不是廢話麽?殺父之仇、不共戴天。難得老天有眼,收去賊人的性命,老道定要引吭高歌,鳴炮慶喜,大大的幸災樂禍一番,哪裏會想救他?」

點蒼小七雄聽得興起,紛紛替師父鼓掌助威。天絕僧微微一笑,道:「說得好。只是貧僧想請問道長,你報仇是為了什麽?便是為了親眼看到仇家死去麽?」不孤子冷冷地道:「你這不是廢話麽?我輩俠客之人,向來是有恩報恩、有仇報仇,若不親眼看著仇家死了,怎能稱心如意?」說著轉望眾愛徒,道:「徒弟們,你們說是不是啊?」點蒼小七雄喊道:「沒錯!誰要殺死了師父,誰便是咱們的仇人,咱們定要殺光他全家!雞犬不留!」不孤子笑道:「說得好!不過沒人殺得死師父,你們可不必擔心啦,哈哈!哈哈!」

一片笑聲中,聽得天絕僧淡然道:「原來如此。只是道長口中的俠客,與貧僧所知略有不同。」不孤子嗤了一聲,冷冷地道:「那照老弟說來,俠客該是什麽樣子?」天絕僧道:「貧僧生平所知的俠客,是一群執迷於恩仇的人。你若幫助過他,他至死都不忘恩情,可同樣的,你若害了他、殺了他的親人,他便會不計一切代價,死也要你償命。」

不孤子笑道:「老弟啊,你口中的俠客便是我啊,卻有什麽不同呢?」天絕僧淡淡地道:「用心不同。」眾人蹙眉道:「用心?」天絕僧點了點頭,道:「殺人不過頭點地。畢竟死者死矣,無論怎麽殘殺仇家,卻永遠無法讓死者復生,縱使報仇得手,卻又能改變什麽?是以貧僧所知的俠客復仇,用心本就不在殺人。而是在於貫徹公道的是非。」不孤子大吃一驚,顫聲道:「公道的是非?」

天絕僧頷首道:「正是。人死不能復生,然而天下的公道卻不能死。所以俠客復仇時必然不忘自己的良知,無論結果如何,他們也不會背叛起初下海的志向。否則心中的公道已死,又何必再奢談天下人的是是非非?」眾人聽了這話,都是微微一凜,各自思索天絕僧的話意。

武林中人快意恩仇,動輒殺人全家,手段殘忍,猶覺不足。然而細問這些人報仇的用意,卻往往道不出個所以然來。說到底,其實這些人復仇的動心,都在於泄憤而已,徒令雙方子孫冤冤相報,永無休止的一日。

大俠不同。大俠復仇,用心本就不在殺人,而是要貫徹公道的是非。正因動心如此,他們的報仇之路總是崎嶇坎坷,種種良心教條,將他們緊緊捆縛。然而復仇之路越是艱辛,天下越是側目,到得身死殉道、而公道猶不能雪的那一刻,每每上震朝廷、下動萬民,足使天地哭而鬼神泣、亂臣忌而賊子驚,那氣勢便如聖光降臨,足以一舉撼動整個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