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還如一夢中(第6/7頁)

見他面色漸漸陰沉,眼中也顯出了愁意,晏荷影遂問:“尹郎,你就這麽怕回汴梁?”

“嗯!”趙長安輕輕頷首。

“你是怕什麽呢?莫非……是怕皇上?其實,我看皇上對你一直都挺好的。”

趙長安苦笑,半晌,方幽幽嘆了一聲:“是啊,皇上待我實在是太好了,好得簡直……別說是旁人,就連我自己都覺得過了分!”

他仰首,望著空中那一輪皎皎的明月,神色悵惘,沉浸在了往事的回憶之中:“在我才剛滿五歲時,皇上就把我抱迸皇宮,安置在他的寢殿——乾清殿東配殿裏,然後出閣講學。除了皇帝,天底下所有的人,包括皇太後都不能在乾清殿長住。名義上說,我是近支王公子孫,入宮是做皇子們的伴讀,其實,這話要是倒過來說還差不多……”

趙長安一共有太傅、少傅、太師、少師、太保、少保六位師傅,每天卯時正刻,天還漆黑一團時,他就被包承恩從熱乎乎的被窩裏抱出來,然後趕到隆運門內的毓德宮上書房。卯時二刻到辰時正刻習《經》,辰時正刻到三刻讀《史》,然後用早膳。用完早膳,已是巳時初刻,這時是《諸子》,之後是《集》,再下來作賦。兩篇賦作完,就到午膳的時候了,這時,其他皇子都可由各自的太監陪著散學了,而他卻就在上書房裏進午膳。之後小睡一會兒,午時三刻,包承恩再把他叫醒,先練半個時辰的琴,然後是半個時辰的棋,之後是字,完了再作畫。等這些都完了之後,就該習武了,刀、劍、輕功、內功、點穴都要學。用完晚膳後,還不得歇息,要趕緊溫習當天所學的全部功課,皇帝每晚都要考問,只要有一丁半點兒不滿意的地方,他就要被罰跪在地上反省。

“在一開始的那幾年裏,我常常都不能讓他滿意,也就常常都跪著,一跪一兩個時辰是常有的事。”趙長安自嘲地笑,“天下人都以為我的武功天下第一,其實,我真正天下第一的,是跪功!”

他七歲那年除夕,午後,師傅開恩,只讓他作了三首律詩,又背了一篇窗課就散了學。心花怒放的他回到寢殿後,正尋思著等用過晚膳,就叫上包承恩去殿外的雪地裏堆個雪人,這時,皇帝卻突然考問起他當天早上學的《洛神賦》來了,並讓他把全賦背誦一遍。結果,在背到“浮長川而忘返,思綿綿而增慕。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一句時,他把“繁霜”背成了“寒霜”,皇帝馬上發怒,讓他跪到殿外的雪地裏去,呵斥道:“在那裏能讓你弄清‘繁’和‘寒’的分別!”

跪了才一小會兒,他就弄清了二者的區別——那晚的雪特別得大,真正就像席子一樣,漫天鋪地地往下蓋,他略顯單薄的身體立刻積了一層雪,這就是“繁”,跟著“繁”而來的,就是“寒”,要命的“寒”!

包承恩不忍,擎了把傘,要陪他一起跪,卻被皇帝一聲吼,嚇得又縮回了殿內,只得站在殿門旁,眼巴巴地看著他。而將滿七歲的男孩兒就跪在雪堆裏,等著皇帝消氣,讓他起身。

可是,那天夜裏,皇帝的火氣一直都沒消,一直都很旺。後來趙長安才曉得,皇帝那晚之所以會發那麽大的火,是因為尹梅意沒像往年一樣進宮來看愛子。而再後來才曉得,她那天晚上沒進宮,是因為生病了,病得很重,所以沒來。可當時,趙長安不曉得,皇帝也不曉得。

“我跪在雪地裏,聽著遠遠的宮墻外,那些百姓人家‘噼裏啪啦’地放爆竹,然後一家人圍坐在暖融融的火爐邊,開始吃年夜飯了。而我呢,卻跪在又冷又硬的丹墀上,等著皇上消氣。大概跪了有一個多時辰吧,一殿的太監全跪下了,求皇上饒了我。可是……”

“雪先蓋住了我的頭,然後是臉、肩、最後是全身。我的膝蓋先還會刺疼,後來就麻木了,任拿手怎麽掐、擰,也沒有感覺。再後來,全身也麻木了,既不疼,更不寒。”趙長安淡淡地笑,“再接下來,就什麽都不曉得了,直到四天後,我才醒過來。又過了元宵,宮裏張著的各色彩燈都收了,我才能讓小太監們架著起床挪動。現在回想起來,那真是我在皇宮的九年時間裏最最快活的一段日子了,在那十幾天裏,我不用早早地就被叫起來,不用聽課,不用背書,不用練劍舞槍,天天都能躺在床上,看那窗外面的雪花慢慢地飄。”

晏荷影心疼極了,但她清楚,這些苦楚已在他心裏郁積了多年,此時若不讓他暢所欲言,那對他剛剛恢復的身體和心境都會有妨害,於是並不打斷他的話,只溫柔地望著他。

被這種目光鼓勵,趙長安不由得就盡情宣泄了:“荷影,你知道為什麽我武功高得這麽嚇人?那也是皇上的栽培。在我才進宮的第二晚,侍衛就押了兩個人來,一位是眉毛全白了的老和尚,另一位伯伯,左手臂上有塊新月形胎記。皇上令他們把畢生的功力都傳給我。看得出,他們打從心底裏不願意,畢竟,誰會在被脅迫的情形下,心甘情願地把自己歷盡千辛萬苦才修得的內力給別人?可皇上威脅他們,若不遵從,就要下旨,滅了二人身屬的幫會。無奈,他們只得把內力全傳給了我。那位老和尚年紀本來就大,內力給我之後,油盡燈枯,當時就圓寂了。合眼前,他拉著我的手,和顏悅色地對我說:‘只望小施主長大以後能多做善事,少殺人!’他說這話時那看著我的眼神,我這一世都忘不了,當然,更忘不了的,是他的那句話——多做善事,少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