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還如一夢中(第4/7頁)

“啊?”寧致遠等人大出意料。

法空閉眼嘆道:“裝了半世的假大師,終究做了真和尚。西湖一役後,老衲已由弘慧大師剃度,做了他的座下弟子,從此一心向佛,不問凡塵中事。那些恩恩怨怨,於老衲而言,已全都是過眼雲煙。”寧致遠等人肅然起敬,忙恭敬合十為禮:“大師既有去處,在下不敢再留大師,就讓在下的兄弟們送大師一程好嗎?”

法空微笑,澄凈慈祥的目光轉向面色灰敗、瞳仁暗淡的趙長安:“老衲今天本是為除惡因而來,現惡果雖去,惡因未除,怎能離開?世子殿下,你曾說你心難安,一直在尋可安心的不二法門,現在,就由老衲來為你安心如何?”

趙長安渾身一震,轉頭,凝注他,眼中漸漸有了亮光:“心怎樣安?”

“你把心拿來,老衲自會為你安!”

趙長安當時就怔住了,良久,方喃喃自語:“我的心在哪裏?我找不到我自己的心!”

“老衲為你找!”

“你知道它在哪兒?”

“知道!”

“它在哪兒?”

“過去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喏!”法空一指寺外,“請殿下隨老衲來,老衲自會將你的心找來,為你安心!”

不用人扶,趙長安一下就從地上站起來,動作之快,力氣之大,令圍簇在他身周的人全嚇了一跳。才一站直,他身形一晃,又要摔倒,法空一把托住了他:“走!”然後,兩人相攜出門。

看趙長安步履不穩,晏荷影想趕過去攙扶,卻被遊凡鳳拉住了衣袖。她回頭一看,他輕輕搖頭,示意留步。但見二人出了寺門,還往前走,她終是不放心,也跟了出去。

卻見二人就在一株亭亭如蓋的蒼勁古松下席地而坐。法空眉目飛舞,口說指劃,但離得遠了,也聽不清在說些什麽。只見趙長安神情專注地聽著,雙眼越來越明亮,唇邊也漸漸現出了笑意,還時不時地與法空爭上兩句,兩人的爭論漸趨激烈。一次爭得狠了,法空騰地跳起身來,跺足大吼,看他面紅耳赤的樣子,好像馬上就會掉頭離去,但在地上轉了兩圈之後,卻又憤憤坐下,繼續與趙長安理論。

寧致遠等人也出了寺門,遙望二人參禪論道,不敢上前打擾。就這樣過了竟有三個多時辰,天快亮了,二人卻仍神采奕奕,無絲毫倦意。寧致遠正想,要不要送點水去,突見法空雙掌一拍:“此心即安!”

趙長安一怔,沉思片刻,然後猛地擡頭,哈哈大笑,笑聲豪邁狂放、縱情無羈,在晏荷影、寧致遠、遊凡鳳等人的印象裏,他雖然時時都在笑,但像這樣舒暢開懷、無拘無束的笑聲,眾人都還是頭一次聽到。

法空微笑,凝視笑聲漸漸低歇下來的對方,輕輕一拍他肩膀:“此心既安,現在可以先好好睡上一覺了!”趙長安立覺一股柔和綿長的力道從肩膀傳遍了全身,感覺就好像自己幼時躺在乳母溫暖豐腴的懷中一般,無比自在舒適。他頓覺眼皮澀重,倦不可當,幾乎是急不可耐地就躺在了草叢裏,頭才著地,已有輕輕的鼾聲響起。

俯首笑視睡得嬰兒般香甜的趙長安,法空如釋重負地嘆了一聲:“都攝六根學勢至,返聞自性奉觀音。此真我佛興方便,向上一機莫漫尋。”然後起身,也不與佇立寺門外的寧致遠、遊凡鳳等人道別,一拂袍袖,翩然而去。

這一覺睡得酣暢舒服極了,直到次日午後,趙長安才醒。他一睜眼,就見一人盤膝坐在他身旁,擎一把油紙傘,只為了怕他會被炎夏的烈日曬傷,替他撐起了一片蔭涼。像這樣手臂懸空,僅憑腕力保持一個姿勢,連撐幾個時辰,就是一個會武的強壯男子也決計吃不消,何況是嬌弱如荷花般的晏荷影?

二人四目相對,一時都不知該說些什麽才好。良久,還是晏荷影先開了口:“尹郎……”只喚了這一聲便哽咽了,大顆大顆的淚珠撲簌簌滾落。這聲呼喚雖輕,卻似一柄大錘,重重砸在了趙長安心上。他五內震動,霎時間,仿佛又回到了四年前五月間的望郎浦,似乎又只有自己二人,在那海灘上、樹影下,同看潮生,同賞日落……

眼望他形銷骨立、憔悴枯槁的樣子,晏荷影深深自責:雖然他從未因為她對他的誤會和傷害而責備過她,但此刻,她又怎能因他的寬容就心安理得了呢?

她不禁嚎啕失聲。寺內的寧致遠、遊凡鳳等人乍聽到哭聲,吃了一驚,疾奔出來,卻見趙長安正扶住她,亦不虛言安慰,只用寧致遠覆在自己身上的一襲長衫為她拭淚。眾人俱舒了一口氣,聽著那飽含自責、愧疚、懊悔、悲傷還有重逢的喜悅的哭聲,眾人眼眶也發潮了。遊凡鳳低頭,一悄悄拭去眼角的一滴淚水,卻見章強東亦正在用手背猛揉眼睛,邊揉邊罵:“他娘的,他奶奶的,格老子,這賊娘日的該死蟲子,哪不好飛,偏往老夫的眼睛裏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