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樓船落日紫貂輕

迷蒙的細雨籠罩著大同江。暮春的水霧與飛揚的雨絲連成一片,讓這片飽受蹂躪的土地也獲得了滋潤。河岸旁是劫後重生的蕪草,從覆滿劫灰的土地上再度探出頭來,怯生生地打量著這個仍戰火燃燒的世界。

一艘小船沿著大同江順水而下。船行極慢,仿佛是飄蕩在水霧中的一枚落葉。

這艘租來的小船非常簡樸,船窗上掛著本地繡娘織成的土布簾子,細碎的花紋算不上精美,卻依然能看出是金達萊花的圖案。

卓王孫坐在窗前,看著窗外連綿的雨氣,似乎有些出神。背風的那一面有一張小床,相思側臥在床上,依舊昏迷著。

水色瀲灩,照出遠處的山光。

他突然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一幕。

那時,少年意氣,青衫磊落,任金樽美酒裝滿了畫舫,隨波沉浮於江南的煙雨中。

秋意正濃,驟雨初歇。寂靜的江面落紅葉,在夕陽的映照下化為連綿的金色。雨後的陽光秀過小小的船窗,照亮了他的側容。

他也和今天這樣,靜靜坐在窗前,望著滿江風物。

“聽說前面有一座石橋。”那個女子身上有海棠的顏色。半躺在一旁的波斯地毯上,輕晃著手中的水晶杯。她試圖將幾種不同顏色的酒汁倒在一起,又保持著彼此分離。

他淡淡一笑,沒有說話。

石橋,那又怎樣?他們一路行來,不知經過了多少座橋,多少裏路。

她似乎在對他說話,又似乎沒有:“傳說越過石橋三十步,突然回頭,初見到的那個人,會是你一生相守的人。”

她將水晶杯舉到眼前,透過深淺紅色糾纏的酒汁,打量著他。

“因為那一刻,你看到的不僅是她,還有她的生生世世。在輪回中等候千年,只為在這裏和你相遇。”

她新月般的眸子緩緩挑起:“你相信嗎?”

他看著遠方,淡淡道:“這個傳說對你沒用。我已經見過你了。也不想見你的前世。”

她笑了:“不一定,我要你記得,每次見我時都是初遇。”說完這句話,她就不見了。

江心蕩,落葉無聲。

茫茫秋江,她竟然突然不見了。

但他並沒有特別驚奇。這個海棠般明艷的女子總是這樣,帶著機靈古怪的神通。對她那些層出不窮的遊戲,他並不特別感興趣,但行舟無事,秋江寂寞,也不妨陪著她玩下去。

船行緩慢,越過了那座青苔斑駁的石橋。

他依舊坐在窗前,把玩著手中的水晶杯。杯中是她留下的酒汁,淺深紅色,一片淩亂。他悠然品嘗著這杯味道奇特的酒汁,任斜陽余暉灑了滿身。

若晚一點回頭,她會怎樣?

他寧可看她生氣的樣子。

直到舟已行出六十步,他終於展顏微笑。

輕輕回頭。

他沒有看到秋璇,而是看到了另一個女子。

她跪在水邊的石階上,從枯萎的蓮蓬中采摘著蓮子。她身上也有著嫣紅的顏色,卻不像秋璇般妖嬈嫵媚、艷色逼人,而是寂靜、安寧、溫婉,仿佛一脈通透塵的清泉——那一點動人的紅並不來自於她本身,而只因印染上了太陽的顏色。

殘陽返照,滿江閃耀著金色的波光。大片支離的殘荷中,唯有她盛放。

盛放一朵秋江上的蓮。

不知不覺中,卓王孫走到了甲板上,透過枯萎的茶葉,默默地注視著那一片殘敗中唯一的亮麗。

她沒有發現他的存在,卻無意中看到一朵藏在殘荷深處的蓮花。那朵蓮花似乎開得太晚,半掩在大堆枯枝中,突兀而脆弱。於是她向它伸出了手。

她有些吃力地向前傾著身子,纖細的手指一寸寸劃過水面。終於,她將它摘下,愛憐地捧在手中,低頭輕嗅著。

就在這一刻,她仿佛感到了什麽,霍然擡起頭。

她看到了他。

驚愕只在她臉上停留了一瞬間,然後,她粲然微笑。

奇怪的是,就在那一刻,一道神奇的光影投照而下,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惝悅迷離地返照在她的臉上。折射著她發際晶瑩的水珠,讓整個江面都染上了水紅的顏色。

不知不覺中,她的手放開了,那朵蓮花順水飄過,一直飄到他的腳下。

他俯下身,將蓮花拾起,輕輕摘下一瓣,又放歸於水。

仿佛是宿命,那朵殘缺了一瓣的蓮在江面上起伏著,隨著水流輕輕旋轉,時近時遠,向東向西,最終卻又回到她手中。

畫舫在江面緩緩行過,他寂立良久,直到夕陽退去了光芒。

這是他和她的初見。

一次錯落的邂逅。

多年之後,他回想起這一幕,仍然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記憶中的相思,是那麽清晰,又那麽模煳。仿佛一道帶著夕陽余暉的剪影。他清楚地知道,那就是她。卻又和之後留在他身邊的她無法完全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