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玉幾君臣笑語空

當朝陽變為正午的烈日時,籠在大同江上的霧氣終於全部散去。一隊鮮明的儀仗正緩緩從地平線上走來。

宣祖躺在轎子裏,躊躇滿志。申泣騎在高頭大馬上,也是得意非凡。

這場勝利,幾乎全殲了三萬倭軍,不但擊垮了他們想奪取幸州、活捉宣祖與儲君的野心,而且令倭軍士氣遭到了重創。他們再也不能將高麗人當成是板上魚肉,任其宰割。

宣祖拈著須下的幾縷胡須,得意洋洋地搖晃著腦袋。他忍不住想到了那個驕傲的王者。連他也一定會刮目相看吧。一想到卓王孫那冰冷的眼神也不由得會改觀,宣祖就忍不住笑容滿面。

他一定會受到盛大的歡迎吧。

並沒有盛大的歡迎。

平壤城中的軍民們該幹什麽就幹什麽,沒有張燈結彩,也沒有歡唿朝拜。宣祖不禁滿心失望。

也許是報令官並沒有及時趕到平壤城內?一定是哪裏出錯了。

宣祖思索著,停在高大、寬廣的階梯前。他走下軟轎,向台階上爬去,台階頂上是殿堂,殿堂中有一只巨大的龍椅。本來宣祖坐在椅上覺得有些局促不安,但現在,他覺得自己配得上這張椅子。

他取得了一場振奮人心的勝利。

他慢慢爬上台階,平壤城中的喧囂似乎離他遠了些,他興奮的大腦逐漸冷靜下來。每個人都願意站得高些,或許是因為高處能夠使人冷靜。

宣祖發覺自己又一次錯了。

並不是沒有人迎接他。迎接他的人正站在龍椅邊上。

卓王孫。楊逸之。

宣祖一驚,急忙望向卓王孫的臉,見到他神色平靜,似乎還帶著一絲微笑,宣祖懸著的心終於放了下來。他本能地向龍椅走去,但在快到的時候卻站住了,臉上堆起笑容,看著卓王孫。

那一瞬間,他想到了沈唯敬。沈唯敬臉上就總是堆著這樣的笑容。這個想法讓他很惱火,他是天皇貴胄,不該像個市井小人才是。

但他無法止住這樣的笑容,只好呆呆地看著卓王孫。

卓王孫輕輕揚了揚眉,算是招唿。宣祖忽然緊張起來。他想起了碧蹄館大捷。這次幸州山城之勝,雖然難得,但比起那次戰爭,確實算不得什麽。

卓王孫會認可這場勝利嗎?

宣祖忽然不那麽確定起來。剛才的志得意滿也無影無蹤。他臉上的笑容完全消失,焦慮地看著卓王孫。

像是等待著一場審判。

卓王孫淡淡一笑:“你勝了。”

宣祖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他對自己方才的神經質感到有些不可思議,他在擔心什麽呢?他當然是打了場大勝仗回來,這毋庸置疑。就算卓王孫也不能否認。

何況,任何人都是喜歡勝利的,卓王孫當然也不例外。

他到底在擔心什麽呢?

卓王孫依舊微笑著。他的笑總是從眸子深處緩緩漾開,卻又停在唇際,凝結為一個譏誚的弧度。

這一切,讓這笑容顯得有些不真實。

“很好。”他看了楊逸之一眼,似乎在強調這場勝利。

單論對這場勝利的期待而言,楊逸之絕對強於卓王孫。無論如何看,這都是個普天同慶的結果。楊逸之也不禁展顏。

卓王孫的笑容卻突然一冷。

“靈山城。”

“你的下一個目的地是靈山城。”

“我命你現在就出發,帶上儲君、申泣。”

宣祖立即窒住:“你……你說什麽?”

卓王孫臉沉下去。

“靈山城。儲君。你!”

他的語調冰冷,已不容任何人反駁。這已經是個結論,不需要探討的結論。

宣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他知道幸州山城的勝利是如何得來的。與其說是高麗人民的勝利,不如說是幸州險峻地勢的勝利。而靈山城坐落在平原上,四處無險可憑,隨時暴露在倭軍鐵蹄的沖鋒之下。何況,在連年的戰爭中,靈山城幾乎早就成了廢墟。

如果說將他送往幸州山城還有戰略上的考慮,那麽,去往靈山城就純粹是送死!

宣祖的聲音中夾帶了一絲哭腔:“我能不能……能不能回幸州?”

卓王孫並沒有說話,一個字都沒說,他的面容也沒有絲毫的改變。

宣祖僅存的一點希望也崩滅了。他癱倒在椅面前,幾乎站都站不起來。

早知道結果是這樣,他還不如死在幸州城的鹿台上呢!

他為什麽非要回平壤城報喜呢?他,為什麽不藏在幸州山城裏,享受自己掌控的平安呢?他為什麽非要自行送到這個人面前,接受這個人的審判?似乎,什麽事都需要得到這個人的許可一樣!

宣祖心中的充滿了悔恨,眼巴巴地看著楊逸之。

楊逸之並沒有感到驚訝。

卓王孫的目標,是讓高麗人自己拯救自己。在幸州山城取得了勝利,自然就要換一個地方,挑戰一場更艱難的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