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馬祭(第4/5頁)

相思雖然身在遠處,也不由微微變色。

然而,只一瞬間,這一萬匹神馬就已消失在來時的雲霧中,再無半點蹤跡。身後揚起的塵土,也在慢慢平息。斜照遲遲,似乎剛才的一切,不過是一種幻像,借助了秘魔的法咒,才出現在眼簾之中。

大地又是一片寂靜。

雪峰無語,聖湖微皺,似乎連飛塵落地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帝迦手持巨弓,端坐在檀華馬上,身後拖出巨大的影子,似乎籠蓋了整個大地。天幕似乎都向此傾斜,星辰也在此匯聚。

讓人不由去想,世界的中心,不在他的腳下,卻又在何處?

突然,一聲極其尖細的歌聲從地下直拋入天際。那聲音說不上動聽,卻細的不能再細,高的不能再高,聽上去有種莫名的寒意。

然後,一陣鼙鼓之聲響起,相思訝然回望,高高的彩石台上,紅衣馬童已緩緩站起身來。

他左手拿著鼙鼓,右手捧著金鈴,向天一拜,地一拜,而後轉向帝迦,輕聲道:“偉大的神,請允許我代替您跳起坦達羅舞。”

坦達羅舞,也就是濕婆的滅世之舞。是世間一切美與藝術的典範,然而卻永遠沒有人能看到神的舞蹈。因為濕婆一旦舞蹈,就將帶來世界的毀滅。

如今,跳起這個舞蹈的人,不是滅世之神,而是那宛如機關造就的馬童,因此,這個舞蹈的意義,不在於毀滅整個世界,而僅僅是毀滅一個人心中的魔障與執念。

這個人就是相思。

相思的心中突然湧起一種莫名的恐懼,她第一次掙紮起來,赤紅的鎖鏈在鐵柱上碰撞出清脆的響聲:“住手!”

帝迦看了相思一眼,卻沒有理會她,對馬童道:“開始。”

馬童深深跪拜下去,然後小心翼翼的咬開了兩只手腕。

鮮血湧出的一刹那,馬童的身體突然飛快的旋轉起來。

歌聲高揚,馬童的舞姿越來越快,火紅的大袖飛揚回轉,直讓人暈眩,似乎一切的色彩與變化,都被他窮盡在袖中。而他腳步沉沉,每一步都仿佛踏著天地間至美的拍子,每一下,都讓世界上所有的生命深深震顫。

相思瞬時安靜下來。這種樂聲和舞姿,的確有一種秘魔的力量,能讓人放棄一切俗世的紛擾,在這雪山聖湖之中,作永恒的安眠。

鈴聲悠揚,鼓聲激越。

馬童不知道旋舞了多少圈,似乎他在天地開辟以來,就是永不停息的舞者。他手腕上的鮮血在飛旋中宛如一道綻放的彩虹。紛紛揚揚,灑出兩蓬極其妖艷的血花,似乎要舞到鮮血都化為泥土,他才會踏著中止的音符,跌倒在祭台之上。

他紅潤的臉色漸漸蒼白,瘦小的身體看上去也只是個孩童,然而似乎正因為跳著這舞蹈,卻突然如天神一般神聖傲岸,不容諦視。似乎正是他的舞蹈,舞出了日月運行,舞出了四時更替,乃至天地變化,人事興衰……

相思怔怔注視著他,一時間,似乎心中所有的記憶都被開啟,紛至沓來,毫無頭緒。

馬童的舞蹈,卻漸漸減慢,變得妖異而誘惑,他的腰肢極大幅度的彎折,艷麗的紅衣在他潔白的身體上顫動著,剛柔並濟,纏綿宛轉,似乎每一舉手、一投足,都在暗示她前世的紛繁因緣。

千萬年前,帕帆提與濕婆的新婚之夜。

她躺在冰原之上,透過眼前飛揚的散發,她能看到後邊聳峙的巍峨雪峰。

或許帕帆提並沒有真的想到,這個離群索居在雪峰之中,思索宇宙運行、人類哀苦的偉大智者;這曾流浪在人世間最貧苦、臟亂之處的孤獨神祗,如今真的接受了她的愛情,和她一起沉淪在俗世的歡樂之中。

他是真正永恒不滅的神祗。諸天法界都在他的垂顧下運行。修情緣而不修出世。也許這只是他永恒修行中的一段。然而這對於帕帆提而言已經足夠。

她也沒有想到,在她的新婚之夜,這執掌性力的神,竟然給她了整整一年的狂歡。

他本是這種俗世狂歡的賜予者,千萬年來,在雪峰之顛,獨自看著世間的小兒女為此癡狂顛倒。終於有這麽一天,他也放縱自己的肉體和所愛的女子一起沉淪。

整整一年。

所有的姿態,所有的背景她都已不記得,剩下的只是快樂,讓神也為之顛倒炫目的快樂。他的溫存、體貼,他的暴虐、恣肆,一切都成為快樂的源泉。

鼓聲隱隱。

消失在遠方的白馬,似乎又受了神舞的召喚,緩緩向草原聚集。

這一次,它們的目的地不是草原的中心,而是那如落日一般渾圓的聖湖。雪白的馬蹄,優雅的揚起,又輕輕落下,似乎連地上的一株小草,也不忍踐踏。

天地間,只有鼓聲鈴響,和馬童踏舞的節拍。其他的聲音仿佛被無形的魔力過濾去了,萬匹白馬匯成巨流,無聲無息的向聖湖湧去。一切仿佛都在敬畏的屏住呼吸,連大地的悠悠震顫,仿佛也是寂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