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花枝欲動春風寒(第3/4頁)

他緊緊伏在相思身上,散亂的銀發幾乎擋住了相思的眼睛。襤褸的衣袖下,他蒼白的手指緊緊抓住相思的衣襟,仿佛抓住生命中最後一根稻草。手背已纖瘦見骨,一道道青色的筋脈在單薄的皮膚下依稀可見,仿佛輕輕一碰,就會破碎。

在那一瞬間,滿頭銀發似乎也失去了光澤,化為塵埃般的顏色,擋住了他大半的面容。極長的睫毛已褪為灰色,在他的臉上投下一片淡淡的陰影。

這一刻,他仿佛是一個在病中陷入沉睡的孩子。

冷汗將他的散發沾濕,緊緊貼在臉上,那張極度蒼白的臉看上去仿佛多了無數裂紋,更加妖異。而他的呼吸卻極度虛弱,不時輕輕地抽搐。

相思咬了咬牙,再度試圖將他推開,只是微微一動,就已滿頭大汗。

澹蕩的波光下,重劫毫無血色的雙唇似乎動了動。

昏迷中,他伏在她胸前,自言自語道:“媽媽,我找到了一個人,很像我,也很像你。”

相思一怔。他的聲音極輕,仿佛是沉睡中的夢囈。

他所說的這個人是誰,難道自己麽?她可看不出自己和重劫有絲毫的相似之處。

他蒼白如紙的臉上浮起一個微笑:“我會把他留下來,永遠陪伴你的。”

相思心中一沉。

留下來,永遠陪伴這具枯骨,這對於他而言,或許脈脈溫情的承諾,而對於這個無辜的人,卻是多麽殘忍的折磨。

相思深吸一口氣,用盡全身力氣向他推去。

重劫的身子被推得一偏,幾乎就要落到池水中。他的呼吸突然急促起來,死死抓住相思的衣襟,哀懇地哽咽道:“媽媽,不要走,不要拋下我!”

相思還要掙紮,卻不知重劫從哪裏來的力氣,緊緊抱住了她。

眼淚從他的臉上點滴滑落,沾濕了她的衣襟,他微微喘息著,聲音虛弱無力,卻又無比焦急:“求求你,不要走。”

他眉頭緊皺,仿佛又陷入了無盡的痛苦中:“不要把我一個人留下,這裏好冷,好黑,好痛!”

他的聲音宛如小獸瀕死的哀嚎,在波光中不住回蕩,聽上去是如此絕望、悲傷。

相思的心仿佛被重重捏了一下,一陣刺痛,幾乎不忍再去推他。

重劫身子猛烈一震,又是一陣抽搐,劇痛襲來,他的擁抱如此之緊,幾乎讓她窒息。

相思再也無法掙紮,只得虛弱地躺在池水中,希望他能松開自己。

然而,重劫這一次所受的痛苦似乎極為猛烈,竟將她越抱越緊,再不松開。

她似乎能聽到自己骨骼也在和他一起發出咯咯的裂響。

水波帶著夭紅的血色,卷湧而來。終於,相思眼前一黑,昏迷過去。

紛至沓來的噩夢宛如惡魔的羽翼,緊緊覆蓋在相思身上。

也不知過了多久,密不透風的黑暗終於破開一線,她輕輕呻吟一聲,睜開了雙眼。

她的目光愕然定住。

重劫依舊伏在她身上。他的臉一半埋在相思胸前,一半被散亂的銀發掩蓋。修長而瘦弱的身體卻像小貓一樣蜷曲起來,緊緊靠著她,仿佛是一只尋求溫暖的小獸。

他一手壓在自己胸前,一手無力地搭在相思腰側。

他的動作如此親密,卻也如此自然,沒有半點情欲之意。

他靜靜地躺在她懷中,所有的暴虐與痛苦都已散去,前所未有的寧靜籠罩在他的臉上,仿佛清晨的陽光,溫暖著他飽受折磨的身體。

那一刻,他睡得宛如一個嬰兒。

被汗水濡濕的散發依舊沾在他臉上,讓他看上去無比憔悴,仿佛一個大病初愈的孩子,在某個寧靜的清晨,終於暫時擺脫了病痛,沉沉安眠。

難道在之前的無數日夜裏,他便是這樣,在那具枯黃骸骨的懷中沉睡?難道在母親的骸骨旁,他才能忘記苦行給他帶來的煉獄般的苦難,得到些許虛幻的安慰?

她不禁想起他帶著哽咽的話:

“只有在你身邊,我才能揭下面具。”

“因為只有媽媽,不會嫌棄孩子的醜陋,無論他,變成了什麽樣的妖怪。”

“媽媽,你可知道,只有在你身邊我才能入睡。只有蜷曲在你懷中,我才能忘記那無邊無際的恐懼……”

相思輕輕嘆息一聲,將臉轉開,不忍看他那張蒼白的臉。

他的雙眼卻霍然睜開了。

這雙眼睛通透無塵,沒有憤怒,沒有瘋狂,也沒有絲毫的溫度。

他推開相思,站了起來。

寂靜的水池中傳來輕微的響動,卻是他在整理散發和衣衫。只片刻,無盡的蒼白又回到他的身上,他仿佛又化身為荒城高台上那個無所不能的神明,執掌者人類的生死。

他再也不看相思一眼,緩緩來到花床旁。

他抱起打翻的石罐,將裏邊剩下毒蛇抓住,扔在水中,又用衣袖小心翼翼地將罐身擦拭幹凈。直到石罐內外都已看不見一絲汙垢,他才將之重新放在花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