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九天閶闔開宮殿(第4/5頁)

楊逸之看了他一眼,突然將歐天健推開,幾個官兵手忙腳亂地欲要扶住他,卻都重重摔在一起,楊逸之的身形就宛如穿透濃霧的一道陽光,瞬間已來到了囚車前。

楊繼盛憔悴的面容隱在白發下,看去已蒼老不堪。回想起那個剛毅之極的背影,楊逸之心中不由一陣酸痛,輕聲道:“父親……”

楊繼盛衰老的身形一陣劇烈的顫抖,緊閉的雙目猝然張開。

楊逸之滿臉熱淚,深深跪伏在楊繼盛面前,重重頓首。

或許,他奔波江湖,力擔江湖道義,只不過是為了這個老人的一聲期許,一句肯定。

只不過是為了有朝一日,能重入那道門,重新走過那個庭院。

深深一拜,便是那無情的歲月,強將遺忘的過去。是孤身走出那道大門時嚴父的雷霆怒,也是萬裏江湖奔波時的落拓傷。

是那個庭院中稀疏灑落的陽光,卻一直未忘。

十三年的少年情懷,重見之時,卻是如此淒涼。

他淚流滿面。

他從未怨恨過父親,只是深深愧疚,愧疚自己未能為嚴父膺一絲榮光。

楊繼盛的目光垂到他身上,又是一陣劇烈的顫抖。他就算是棵參天巨樹,此時也滿樹都是枯黃將落的葉。落葉歸根,何處是他的根?

他可以將弱子趕出家門,但卻無法忘記撫養他長大的一點一滴。就算歲月改換,他仍一眼就認出了眼前之人。

那是骨與血的感應,讓他知道眼前跪著的這位少年,就是無數次走過他庭前的嬌兒。

楊繼盛緩緩閉上雙眼,他只能看一眼。

十三年前的恩斷義絕,他只能看一眼。

這一眼,能否忘盡榮辱?這一眼,能否堪破淒涼?這一眼,能否收盡那往日的承歡膝下?往事如塵般揮過,卻是如此沉重,宛如一場大病。

楊逸之哽咽道:“父親,我來救你走……”

他的手才沾到楊繼盛身上的鐵鏈,楊繼盛雙目猛地睜開,那目光竟已變得無比剛毅而淩厲:“住手!”

楊逸之錯愕呆住,怔怔地看著楊繼盛。

重重鎖銬中,那淩厲的目光讓楊繼盛看去竟是無比的威嚴:“我是誰?”

楊逸之不能答。他完全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問震驚了,一切都在這一瞬間凝固。

楊繼盛冷冷道:“我乃大明兵部尚書楊繼盛!”

楊逸之愕然。

他冷冷盯著楊逸之,一字一字道:“我,沒,有,兒,子!”

楊逸之霍然擡頭,臉色已是蒼白如紙。他怔怔地注視著眼前這位老人,他雖然蒼老、衰朽,憔悴得幾乎連他都認不出了,但那份固執與堅毅還與當年一樣。

楊逸之只覺一陣刺痛瞬時從心中蔓延到全身——這是他飄蕩江湖十年來,無論受多重的傷,都從未有過的痛。

楊繼盛緩緩閉上雙眼,盤膝端坐在囚車中。

他的腰,挺得筆直,他的身軀,也不再顫抖。他的精氣神,全都化為了威嚴,支撐起他受盡雨雪風霜的衰老。

楊逸之依舊怔怔注視著楊繼盛,良久,突然低頭,一口鮮血嘔出,染紅了他如雪一般的衣袖。

天地無言。風霧更濃。

樹欲靜而風不止。

只有袖上不曾凝結的鮮血。

但,他依然不能看著他父親身限囹圄,無論他承不承認自己都一樣。

“我乃大明兵部尚書楊繼盛。”

“我沒有兒子。”

楊逸之愴然一笑,向著楊繼盛深深一拜。

這一拜,有多少無奈,多少傷痛。

楊繼盛依舊緊閉雙目,不去看他。

楊逸之徐徐擡頭,嘶聲道:“那麽……”他低頭咳嗽,強行壓制住胸口奔湧的血氣,才能萬分艱難的說出這三個字:“楊……楊大人,要如何你才肯跟我走呢?”

楊繼盛將頭轉開,一言不答。

一旁歐天健插言道:“楊大人一生精忠報國,雖然暫時幹犯聖怒,但遲早還能有為朝廷效力的一天,若這樣隨著楊盟主走了,豈不落下一個逃獄欺君的罪名?依我看,楊盟主還是死心吧,除非有朝廷所下赦令,楊大人寧願血濺此地,也萬萬不肯踏出囚車一步。”

楊逸之回頭看了楊繼盛一眼。他依舊瞑目危坐,卻似是默認了。

楊逸之長嘆一聲,沒有人比他更了解父親。殺他容易,要他低頭卻是萬難。

他只得對歐天健道:“朝廷赦令如何能下?”

歐天健笑道:“楊大人之事乃聖上親自發落,刑部、司禮監都無權過問,何況其他人?聖泉幹涸,皇上正在氣頭上,萬萬不會輕饒楊大人。不過……”

楊逸之打斷道:“不過什麽?”這一次,他已沒有了等待的耐心。

歐天健想起了自己的職責,他不敢再戲弄楊逸之,道:“聖上裁奪將楊大人流放塞外,碰巧顯聖將軍前往天授村祭天,於是將楊大人交與將軍順路押送。顯聖將軍此番持尚方寶劍而來,如聖親臨,要想放了楊大人,非將軍不可。而王爺和將軍乃是至親,若交了楊盟主這個朋友,自然會在將軍面前,替楊大人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