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飄花令主的秘密(第6/8頁)

家父徑自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連連點著頭,道:“所以,這一向你身邊的確是‘隨時有人’了。看樣子,你這條小命兒能苟活到今日,不是沒有道理的。”說到這裏,他摘下眼鏡,另只手使勁兒搓抹了兩把臉,直抹得兩頰和鼻頭兒赤紅殷殷,兩丸聚不攏的黑眼珠子不知是看著我還是我身邊的房門,嘆了口氣道:“去把你那幾本書拿進來罷。”

“我可不想唬弄你,爸!你要是逼我燒了它們,我出了這屋門就不再進來了。”我幾乎是咬牙切齒的那麽個架式地說。

“別跟我鬧意氣。”家父重新戴好眼鏡,又沉吟了半晌,有如做了個極其艱難的決定似的說,“燒與不燒,其實一點兒也不重要,可你已經是三十好幾的人了,要是還像個跌跌撞撞的小娃娃一樣,成天提著條性命混來去,如何是個了局?”

我沒答他的話,開了門,三步並兩步沖進客廳,拎起先前擱在長茶幾旁邊的書袋,忽地閃出個念頭來:我當然可以背起這袋書,扭開門鎖,竄身出去,隨便找它一個天涯海角去混一段時日。日後回想起來,當時之所以迸出這個念頭,未嘗不與家父那句“這一向你身邊的確是‘隨時有人’了”的話有關;或許在意識的深處,我正竭盡所能地抗拒著這樣一句話—難道我真的再也不能回到許久許久以前,一個人窩在緲無人蹤的宿舍裏,像老鼠一樣讀書度日了嗎?難道我從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便已完全失去了獨來獨往的權利了嗎?難道我已經習慣了變成報社、課堂乃至文壇諸如此類非與眾人接觸不可的社會的一分子了嗎?難道我根本是個舍不得也離不開(包括那些所謂的忠實讀者在內的)陌生人群,且熱切渴望同他們交流、溝通,卻又不屑承認而惺惺作態的人嗎?

拎起那袋書的刹那,我把“身邊隨時有人”這句話作了太過偏執的引申;然而那樣帶有自責況味的引申毋寧是深具意義的—它讓我得以重新溫習一遍從前,重新體會一遍既非知名作家、亦非媒體寵兒時代的張大春所曾經懵懂追尋的一個狀態—一個夜以繼日只在這本書和那本書之間逡巡來去、顧盼自如的狀態。

事實上我已經扭開門鎖,一步正待跨出—倘若就這麽揚長而去,也許我再也不會有回頭面對家父的勇氣,也許我再也沒有機會從他那裏得知為什麽我“身邊隨時有人”,也許我再也不去報社上班、再也不回學校授課、再也不發表什麽狗屁文章、再也不……推演到某個難以捉摸其細節的極致,也許我便消失了。然而那一步沒能跨出去—家母在身後喊了我一聲。我回頭瞥見她正趴伏身軀,用手掌撫按著方才打碎了玻璃杯的地面。

“又要出去啊?”她說。

“你在幹嗎?”我叫了聲,搶上前要拽她起身。

“玻璃碴子太細,不這麽試,你怎麽掃也掃不幹凈。”家母說著,擡起一只手掌,指丘處果然晶晶瑩瑩沾黏著幾片碎碴子,另只手順勢給揮進簸箕裏。她沒肯讓我拽起來,反而扯住我的衣袖,低聲道:“你老子最近不大對勁兒,動不動就唉聲嘆氣的,夜裏不知道是做夢還是怎麽著,老是亂叫。你別跟他計較,人老了,什麽毛病都來了。”

就在這一瞬間,我打消了那個揚長而去的主意,沖她點點頭,拎起書袋,走回家父的房間。老人還仰臉坐在藤圈椅裏,雙眼直愣愣瞅著天花板上的吊燈,道:“把門關上。”

我照他的吩咐做了,順手扣住插銷鎖,漫聲問了句:“媽說你最近睡得不安穩。”

他扶了扶眼鏡,嘴角不自主地撇了撇,道:“等你聽我說完,再看看你能睡得安穩不?—那本《七海驚雷》你讀到哪兒了?”

我沒料到他會這麽問,抓耳撓腮想了老半天,依舊沒有頭緒,只好扯開書袋,把《七海驚雷》摸出來,扭亮燈,胡亂翻了翻。坦白說,在翻看的時刻,我只覺得有如陷身於那些經常纏祟著我的、有關考試的惡夢,滿腦子盡呈一團真空,視線所及之處的白紙黑字也不外一片茫然。有好幾個刹那,我很想告訴家父,算我壓根兒沒讀過這本書好了,你想說什麽就直截了當地說好了。

但是,老人什麽也沒說,他十分有耐性地等著,十指在胸前一下又一下地叉搭,即使偶爾咳嗽一下,也像是置身於病房或圖書館裏一般努力地節制著音量。不知過了多久,我總算找著了當年匆匆瀏覽之下所歷經的那個極限—

這整個過程像一名迷失於險峰霧林之間的漫遊者—在搜尋、穿越過既蕪雜零亂且模糊縹緲的記憶之時,猛地從我眼前閃過兩張忽隱忽顯,半生半熟的臉孔。其情狀有如你翻箱倒篋遍尋某一則資料或某一篇文章而不得,無可奈何之際,卻在你全然意想不到的書頁間飄落下一份你以為早已遺失的筆記、一紙你聲明作廢多時的證件一樣。那是兩個人的臉:一張泛著紫氣的同字臉和一張不時會撮起口唇、發出呼呼怪笑之聲的圓臉。紫色同字臉的那人跟我說了句話:“可惜你讀了那麽些書,都讀了個七零八碎兒。”圓臉的則露出不以為然的表情回嘴道:“有朝一日人家把這些零碎兒摻合起來,匯入一鼎而烹之;自凡是火候到了,未必不能大快吾等朵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