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飄花令主的秘密(第5/8頁)

我這也才注意到,十八張照片並非一時一地之作。照片裏我的容貌和體態有著極其明顯的差別。剃了個大光頭的一張靠近右側的位置有一扇教窗簾給掩去半邊的窗戶,沒掩住的半邊透著光,可以約莫看出窗外公路上彌漫著鎮日不落的灰煙塵埃,和“烏日大”三個顏體正楷招牌字。其次,我趴在紅蓮身上(采“傳教士”姿勢)沖刺的一張下方—也就是距鏡頭較近的位置—放置著一個側面印了“平鎮雅築”字樣的火柴盒。除了這兩張之外,其余大多沒有明確的地理標示。不過,照片中的我頭發越蓄越長,可見是服役中期以降乃至退伍之後的幾年間陸續拍攝下來的。其中有三四張裏的我肚腩肥厚,有如懷孕四五個月的婦人,那顯然是九年代以來的一年半之間拍的。倒是紅蓮一點兒沒有改變—除了頭發或稍長些、或稍短些,幾乎辨認不出這前後跨越了十年的歲月在她身上留下過任何痕跡。

在那樣認真看著每一張照片的時候,原本乍然綻開的羞慚窘迫之情竟爾習習褪去。毋寧可以說是在家父帶些寬縱意味的眼神鼓舞之下,近乎諧謔地—一如用笤帚去拂掃他的腳趾頭那般—我隨手抽出一張晃了晃,道:“要是有人拿我兒子的這種照片給我看,我會瘋掉。”

老人點點頭,似乎是表示接受了我的試探。可是他卻如此接著說道:“我原本想燒了的,又覺乎著有什麽不對勁兒—一定是你招惹了什麽事,才有人會用這下三濫的手段,想借我的力氣整治你小子一下。”

“為什麽要寄照片給你呢?”我脫口問著的同時已經在想:萬一他們寄件的對象是我任職的報社或者我任職報社的同業競爭者,則極有可能讓我逐字筆耕、辛辛苦苦在文學圈裏所建立起來的一點小小名聲毀於旦夕之間—起碼我會成為一個蜚短流長的話題,一個東招西搖的笑柄,一個再也不能發表什麽“具有嚴肅意義的作品”的小醜。

“當然是因為歐陽昆侖的緣故。”家父低聲說道,“寄照片的人非但掌握了你和歐陽紅蓮的交往,恐怕也想考較考較我和歐陽昆侖之間的關系—”

“你認識歐陽昆侖?那、那個鐵頭?”

“可以說認識,也可以說不認識。”家父再度擡手扶了扶眼鏡框,用那種幾乎像先前斥責家母一樣嚴厲的語氣說道,“我先問你,你可要老老實實、仔仔細細地答我—是不是有人曾經告誡過你,無論如何不要獨自一個人出入任何地方?”

他的話乍聽起來的確耳熟,而且不只如此,連遣詞用字都一模一樣:“無論如何不要獨自一個人出入任何地方”。然而這種告誡式的話語在我們那一代人耳朵裏至少堆置了數十百萬,一時半刻之間實在很難爬梳得出來。我正猶豫著,家父卻急切地說了下去:

“這幾年我看你很風光,一天到晚電話不斷,朋友也多了起來,這和你服兵役之前的光景是大大不同了。你自己不會不知道罷?”

我聽他的話裏似乎沒有責備什麽的意思,可是細細咀嚼,也未必然十分贊賞我那可以稱得上是應接不暇的社交生活。於是—帶著幾分防衛意識地—我咕噥著答道:“也沒什麽罷?你也知道的,人家邀篇稿子,總會打幾個電話;找我去演個講,也會打幾個電話;有那些報紙雜志想到什麽題目要采訪采訪,總不外還是打幾個電話。你要不樂意接就別接,要不我搬出去—”

“沒那麽大罪過。”家父往床邊一張藤圈椅裏一坐,攤攤手示意我也坐下,突然降低音量,道:“你靜下心、捺住性子、好生想一想,打從你那年寫論文當兵起,一直到此刻為止,有沒有哪一天是獨自一個人過日子的?”

他的話越說聲越悄,但是卻狠狠撞了我一記,猶如走著走著猛裏撞上一塊又硬又厚的透明玻璃,砰然把腦門撞了個滿天星鬥,裏頭的零碎兒東灑西飄,眼前一片金光燦爛。我摸摸前額、眨眨眼,居然笑了起來,應聲道:“的確沒有。”

“哦?”家父朝椅背裏仰了仰。

“不不!等等—”我忽然想起來,“剛才我是一個人的!我一個人到青年公園去看書。咦?不對!不是一個人,我在公共廁所裏撞見一個冒失鬼,那家夥說他是我的忠實讀者,還尿了我一褲子!

“如果人家不是個冒失鬼呢?”

“哪有人故意幹這種事?”

“哪有人褲子上沾了那麽臟的東西還不趕快回家換了、洗了?”

“我在看一本書—”我辯解著,可是也就在那一刻,我依稀明白了家父的意思:公園廁所裏那家夥既不是冒失鬼,也不是我的忠實讀者—那是個故意窩囊我一下,好逼我趕緊回家換褲子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