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逃亡(第4/4頁)

“可這附近的鄰居不會覺得奇怪嗎?我們這房子忽然就不見了—”“我早算在裏面了,張哥。”孫小六笑得更得意了,“這陣坐西朝東,同我們的右鄰三戶人家是同向,從他們這三家看過來,原屋沒有一點異樣。左鄰六戶坐南朝北的人家原先只能從後窗看見我們這一家的前後院,可是我們的前院本來就生著竹子,早晚一片死綠而已;後院並沒有陣象,所以也不會看出太大的不同來。右邊遠處坐北朝南的六家和我們之間又隔了三戶,還是個背對之勢,誰會注意到我們這前院裏的不同呢?這個陣,要從正對面茶園那方位看過來才是十足障眼,人家還以為我們這一戶全都荒了。別說人,連老鼠也不會來住的。”

“那不是更惹眼嗎?”我嘆口氣,道,“還有,萬一我們的左鄰右舍閑來沒事跑到茶園裏往西一張望,發現我們這一戶的外貌變了,不是很奇怪嗎?”

孫小六想了想,搔兩下後腦勺,囁聲道:“應該不會罷?”

“為什麽不會?”

“你不覺得這個世界上根本不會有人去注意自己的鄰居嗎?”

根據我的記憶,這是孫小六第一次反駁我的意見。日後我才發現:他是那麽篤定地相信,這世界是由彼此完全不能相互關心的人不小心組織起來的。我可以大膽地推測:他之所以會這樣想,極可能是因為從小一直被陌生人捉到某個陌生的地方去囚起來學手藝的緣故。這種生活上已經習以為常、見怪不怪的經歷逐漸使他相信:人與人之間並沒有恒常且深刻的關系,甚至也不會有什麽強烈的好奇和關注—當他說出“你不覺得這個世界上根本不會有人去注意自己的鄰居嗎?”這句話的時候,我幾乎是叫這十七歲的少年給震懾住了—因為他說得如此輕描淡寫、如此稀松平常,且如此吻合像我這樣一只老鼠對整個世界的觀感和結論。

孫小六似乎並不能體會他的話對我有多麽大的沖擊,他關心的是現實裏另一個層面的問題:“只有存心想找到我們的人才會注意這屋子的模樣。如果他們不知道我擺了個地遁陣,就不會來查探什麽;如果他們明知道這裏有個陣,就更不會突然闖進來下殺手—”

“為什麽?”

“就因為張哥你說的,它太惹眼了。”孫小六雙臂環胸,十分自負地說下去,“這是‘紗布爺爺’最厲害的一個陣法。那些想要來抓我們的人如果看出這陣來,一定不敢硬幹—因為來硬的會驚動我們的鄰居;他們只能想辦法去調一兩個懂得布陣的高手來拆陣腳,這樣我們就可以耗很久,張哥你就可以安心寫論文了。”

事實果如孫小六所料:春節假期之後不久,一巷一號到七號的門前開始熱鬧起來。有時是穿著郵差綠制服的家夥騎著摩托車或腳踏車來回巡走,我聽見其中一個還刻意向鄰居太太打聽,怎麽這裏會冒出來個“一巷”。鄰居太太問那人要送什麽信給什麽人。郵差說沒什麽,只是地址怪怪的。鄰居太太砰的聲關了門,說怪怪的就去問鄉公所。

鄉公所也派人來查問了幾回。最後一次發生在二月底,十六戶人家裏的十四五戶主婦們像一群爭著下蛋的母雞,和那小公務員在門前這條大約二三十公尺長的“一巷”裏議論著改地籍的細節問題。有的說去掉巷就可以,有的說去掉巷就要重新編號,有的說一旦重新編號則舊地址就算作廢,那麽郵件出了問題該誰負責,有的說一巷很好,沒有二巷、三巷就是唯一的一巷的意思。那小公務員趁隙就問七號為什麽沒有代表來參加討論。有一位太太答得好:“你要跟老鼠討論什麽?”說得大家都笑起來。

的確。我能跟這些人們討論什麽呢?我的論文嗎?還是這種跟坐牢沒兩樣的逃亡生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