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逃亡(第3/4頁)

這破宅子的前院種著一株山櫻、幾株聖誕白、一叢竹子—後來小五還給補種了一畦小蝦花和兩排夕顏。小五每個星期六或星期天來,帶足一周所需的口糧。她來只待一白天,天暗就走,其間我們總坐在這前院的一條長板凳上,隨便瞎聊些什麽。在沒發生任何意外的情況之下,除了這一白天之外,我都趴在那梳妝台的破鏡子前寫論文。

那是一條朱漆剝落得相當醜陋卻十分結棍的長板凳,據說是所謂“拆船家具”,得自徐老三一個專門搞破船到台灣來進行解體的朋友。我和小五腳掌相對,各自躺平在凳上看浮雲從院子頂空飄過的時候,小五告訴我關於她的不少往事—那些事原來就發生在復華新村裏,和我家不過咫尺之遙,但是我一無所知,聽來卻像是非常之陌生的、發生在“很久很久以前”的童話裏的故事。比方說:我問她為什麽徐老三認為她能“保護我”。她說她身上有功夫。我說哪兒學的功夫。她說小時候爺爺教的。我說我怎麽不知道。她說連她爹孫老虎都不怎麽知道。我說那麽大一大二小三小四他們學過麽。她說爺爺嫌他們性子不好,沒教。我說你要不要教我幾手,那樣我就可以保護自己了。她說你性子也不好,不教。可是躺在那條長板凳上,看一朵朵白色的雲棉花高高低低掠過頭頂之際,這種不經意的對話非但沒有一丁半點兒的重量,反而很容易令人產生一種幻影般不真實的想像。日後當我一個人回想起來,就會以那片藍天白雲為屏幕,在那一大片澄澈的天穹之中放映著一個老頭子教一個小女孩兒練武功的奇景—至今我無法確定,那童話般的奇景究竟是小五描述所得,抑或根本就出自我的想像。

長板凳內側的屋檐底下是孫小六每天晨起和入夜兩次打坐調息的地方,地面以紅缸磚鋪成,但是在我們住進去一個星期之後—也就是孫小六打了十三四次坐之後—紅缸磚全部變成如冰糖粒般大小的粉屑。孫小六打完坐之後通常會抽出腰纏的皮帶抖幾下,那皮帶就像情欲勃發的雞巴一樣挺硬僵直起來,除了握手的部分之外活脫脫就是一支劍。孫小六告訴我它叫軟鋼刀,是孫老虎在他第三次失蹤又回家之後傳給他的。孫小六曾經在茶園裏用這柄軟鋼刀擊退了兩個一路從台北盯梢而來的老家夥—這事發生在舊歷年期間。

我們後來猜想,那兩個老家夥極有可能早在十二月下旬就盯上孫小六了。當時水電剛剛接通,我決定正式開筆、繼續寫作我那還有不知道百分之九十幾未完工的碩士論文。可是所有的參考書籍、資料卡、筆記……都在學校的宿舍裏,為了避免往返途中暴露行藏,孫小六便替我跑了幾趟,搬回十幾箱圖書—他不敢直接往美滿新城一巷七號搬,總是先在茶園中的一座倉庫裏暫存一兩天。

在一個幹冷且不時可以聽見沖天炮呼嘯而過的典型春節的早晨,孫小六一肩一箱書從墻外跳了進來,促聲囑咐我:門窗關好,不要任意出入,也不要朝外探頭探腦。說這話時我發現他的鳥崽褲腰間一圈兒殷濕;事後才知道是那把軟鋼刀皮帶上的血染的。我們匆匆躲進屋裏,他說他懷疑早在幾天之前就被人盯上了,因為最近幾次搬進茶園倉庫的書都有經手翻動的痕跡。我說你怎麽看得出來,他說他從我宿舍裏裝箱運書來的時候都暗裏做了記號。我說什麽記號。他說作者姓氏筆畫多的一本旁邊一定放一本作者姓氏筆畫少的,前者封面朝左,後者封面朝右,如此一經人移動,便看得出來。前一兩次他去茶園倉庫清點轉運回來的時候,還以為是自己一時大意放錯了幾本,可是心頭不免起疑,這一回趁夜去搬這兩箱的時候,才發現有兩個年約七八十的老頭子在那倉庫裏一本一本地翻看著我的參考書,仿佛想要從中找些什麽。

“老頭子?”我先想到的是萬得福和我老大哥。

“嗯。”孫小六擦擦額角的汗水,從徐老三給的藏青色包裹裏摸出那塊羅盤,看一眼手表,掐指算了算,又沖進後院裏往草叢中摸索了半天,再輕手輕腳打開屋前門,往前院地上東一處、西一處,安放起不知道什麽東西來。

“你又在布陣了麽?”我隔窗問他。

孫小六朝我點點頭,還比了個噤聲的手勢,不時對一對手中的羅盤,計算著腳下踩踏的步子。過了大約有十分鐘之久,才斜退三步、右橫兩步,再縮腰屈膝學個侏儒走路一般向後躡了七步—正好退到屋門口,在那兒又安置了一塊東西。這一次我看清楚了,是一顆青綠未熟的佛手瓜。

孫小六隨即退身進屋,關上屋門,只不過三五秒鐘之後,從我眼中所見到的院中景象已豁然不一樣了—原先的山櫻、聖誕白和竹子全給一整排高可一兩公尺的姑婆芋給翳住,佛手瓜的藤絲蔓條則在眨眼間爬滿了整片落地窗,把剛剛掠進屋來的天光給遮了個死緊不透。孫小六接著不免有些得意地告訴我:這是就地取材,不得不將就現有之物,布成個地遁陣。如同上一回在青年公園所擺的天遁陣一般,必須隨時移動,調理得好,可以維持好幾個月。“你要是從外面茶園子裏看過來,就只能看見一大棚子佛手瓜和芋頭葉,連房子都不見了。”孫小六齜牙笑著說,“擺陣擺到這樣嚴密,才叫過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