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入社(第2/6頁)

坐在車上,那堂叔臉上也沒了笑、也沒了哭,一張煞白板硬的馬臉更長了幾分,看在邢福雙眼裏,倒有幾分白無常的鬼樣。好在路程不遠,車夫箭步如飛,不多會兒便到了地頭。邢福雙叫那白無常一抖手,居然便摔下車來,幾乎跌個大踉蹌。昂首斜窺,但見面前是一幢臨街的樓宇,門楣右邊掛著個亮漆木牌,上頭用黑漆寫了六個大字,他只認得前二字是“南昌”,第四字是個“匪”。這一下可恍惚死人了—邢福雙暗道:這要是個什麽土匪窩,我豈不是逃了前狼、躲不過後虎?可普天之下,哪裏有什麽土匪窩敢在通衢大街之上掛起這麽大招牌現世呢?正琢磨得半天霾、一頭霧,但聽身後的白無常朝裏大門裏喊了聲:“來啊!押到諜報科去。”

“叔叔!”邢福雙回頭陪個諂笑,道,“這是—”

“誰他媽是你叔叔?”白無常說著,飛起一腳,正踹在邢福雙脅下。邢福雙但覺身形一輕,朝大門裏一個小小的院落中飛去。許是白無常用力精準,邢福雙恰給這一腳踹上二門的台階,就讓兩名身著土色制服的衛士給攛進樓裏去了。

邢福雙起初還想掙紮兩下,猛一用勁,才發覺臂膀自腋以下血路已經閉鎖,腰際見骨以下也漸漸麻痹—他的四肢可以抵擋者不過是一個“廢”字。那兩名衛士將他拖行到樓上一個陰暗森涼的廳房之中,徑自離去。邢福雙但聞這房裏還有絮絮聒聒的人聲,卻不見半個人影。至於那人聲,可謂南腔北調俱全,說得是又急又亂—似有爭執,又似有極大的惶惑,啾啾嘈嘈,更像鬼狐作語。過了大約有一盞茶的辰光,邢福雙才漸漸聽出其中有四川人、有兩湖人,也有廣東和河北人。一個湖南人說:“大元帥說這樣的重話,不是叫親者痛、仇者快嗎?”接著一個浙江人立刻斥道:“大元帥要你我這就去死你我能不去死麽?說兩句重話又有什麽要緊?”那湖南人囁聲再吭了兩句,另一個河北人卻道:“我也認為這話說重了,什麽‘我的好學生都戰死了,盡留下來你們這些不中用的’,好像我們也該去死一場—”“不能這麽想!不能這麽想!不可以!”另一個四川口音的厲聲道,“大元帥說得對,現在日本帝國主義者壓迫我們,共產黨又搗亂;我們黨的精神完全沒有了,弄得各省市黨部又給包圍、又給打砸,這樣革命當然要失敗。大元帥是痛心這失敗,才罵我們的。我們想不出個保住大元帥的主意,怎麽連罵都挨不起了呢?”此言一出,眾人忽然安靜了片刻。邢福雙這也才稍稍習慣了在幽暗之中辨東識西,發現自己置身所在的廳堂中空無一物,連桌椅也不見一張,至於那七嘴八舌的人聲,卻仿佛是打從前方的墻壁裏面傳出來的。

正由於四肢動彈不得,邢福雙只能就地亂滾,想要碰撞些個尖棱之物,先解開一邊腋處的穴道,使有一只可用之手,便可解其余。不巧的是,放眼望去,這方圓幾丈之內只有一平似鏡的地面,四邊不知用什麽材料阻隔的墻板,以及一方連吊燈也無半盞的房頂—看光景,那白無常就是要他像只肉球般的囚在此地了。

不多時,墻後又有了人聲,那聲色俱厲的四川人沉聲說道:“如今大元帥眼見就要復起,我們也還只能一天到晚窮開會,也拿不出具體做事的法子,甚至連幹什麽事也不知道—”“康兄這就責備太過了。”一個河北口音的此時插口道,“現在是把組織定個範圍、定個規章的階段。你好比說軍務方面我們要不要管?能不能管?你再好比說財政上頭我們要不要拿主意?拿幾分主意?大元帥已經嫌我們不中用了,那好—我們是該多盡心思多出力、多管些事呢?還是少攬權責少費事、少說些話呢?這中間很有些分寸關節,我們得揣摩得十分仔細才行。”話才說到這裏,頓時響起一片掌聲。先前那抱怨“親者痛、仇者快”的湖南人應聲搶道:“是嘛!要保大元帥的局殆無疑義,可我們這些‘不中用的’進如何?退如何?抓幾分?放幾分?自然要好生商量,不是說做就做的—弄得不好,過猶不及,大元帥還是要怪我們的。”

這湖南人的話剛說到這裏,外面忽地一連三聲叩響,接著好似有人推門而入,眾人則是一片哄叫。而那剛進門的人一開口,竟是白無常的聲音:“看我挖回來什麽寶貝!”

話音甫落,邢福雙但聞皮鞋之聲“咯噔咯噔”發自壁中,隨即雙眼乍然一亮,面前的墻壁忽然開了個門形的大洞,洞中立時出現了高矮胖瘦,各具體態的十多口子人影。那白無常接著笑了起來:不是說這行當叫‘特務’嗎?不才兄弟就特別給物色了這麽個東西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