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入社

撮其要,探其源,可知李綬武所承襲自濟寧李氏這一支的功法大致上不免沾染了一種遁世的色彩;以飽覽雜學博聞深思而不致用為務。這一支的傳人究竟身懷何等絕技?何等神功?始終成謎。後人只知道化名“陶帶文”的李綬武極有可能也化名為“留都龍隱”為自己的著作《民初以來秘密社會總譜》寫了一篇所謂“代跋”文字,其實這正是另一種隱匿的表現。而李綬武本人恐怕還算是這一支中的異數,因為他是十數代以來唯一以文字記錄披露了十九世紀末直至二十世紀初,中國各地秘密社會之間復雜的轇轕李氏子弟。作為一個以“隱”為尚、以“遁”為高的傳人,李綬武和他的老祖師爺走的是相反相成的兩條道路。在呂元那裏,最終的體悟是用肉身之死解脫“我之為我”必將對世界有影響、對世人有損益的執念困境—在《七海驚雷》裏甚至還用“屍解”的場面和“字句湮滅”的細節來象征此一解脫,雖不失誇張,卻切合義理。可是李綬武卻不同,“留都龍隱”的代跋強調:隨緣隨遇、不忮不求,只是一種立身處世時“為而不有、成而不居”精神的內化,這內化的功夫絕不可以鉆角營深,反而陷入迷障。“隱”應該不是不立文字、不立功業、不立形跡,反而應該是一種滾遍風塵、透泥水、激濁揚清、知黑守白的智慧。

謂之智慧,又豈是一人一生等閑可以企及的呢?這畢竟還須累積多少世代的傳衍承啟,日以浸之、月以潤之,萬一遇上個資質頑愚劣的子孫,也就前功盡棄了。所幸濟寧州李氏家風淳篤,這李某日後落籍安徽,娶妻生子,也能持保著一脈淡泊寧靜的習氣,歷世以耕讀維系生計教養,從無一人致仕覓官。十四代單傳下來到李綬武的祖父,已經是個於書無所不讀、於學無所不窺的地步。鳳陽府在地自令尹以迄庶人,皆敬重李氏一家陶然向學,不慕榮利的風華氣度,徑以“素儒李氏師尊”呼之。日後李綬武之所以能寫成《民初以來秘密社會總譜》,其所根據者,不乏自乃祖獨力修撰而成的古本武林史資料而來。而這部古本武林史資料並未成書,僅以散稿存世,其中有相當大的篇幅即是在考校建於北魏時代山西大同雲岡、龍門等石窟的佛像與盛唐“武藏十要”之間的關系。這正是李綬武不辭千辛萬苦前往國民政府古物保管委員會中幹一名小科員的來歷。

話說民國十八年五月,提調丐幫人丁盜斫九十六顆雲岡石佛頭像的大同分堂堂主邢福雙自逐出幫,隨口說了個江西的去處,再懊悔也來不及了—他是非得流落江西不可的了。實情也果如邢福雙所料:丐幫太原總堂上一聲令下,自山西以至江西沿途省縣諸丐幫堂口弟子無不嚴陣以待,緊迫跟監,看他邢福雙是不是真的上江西投親,從此不再過問江湖中事。如若不然而另生尷尬,便一定跟那失落了的佛頭甚至“武藏十要”的傳聞有什麽瓜葛。這邢福雙雖說一度神智昏失,掉了記性,不意卻讓那敲門磚三打天靈蓋給打回了神;一回了神,也添了煩惱—試想,他要是尋思不出一條脫身之計,豈不要叫普天之下、率土之濱的丐幫弟子監視掌控一輩子?

且說邢福雙行腳年余,好容易來到了南昌,正愁苦日夜叫人盯梢放水、動彈不得,還不得不假意四處打探:當地有沒有一個姓邢的堂叔?其實他自己肚中明白得很,別說南昌一地,就是走遍了江西,他恐怕也找不著這位壓根兒不存在的堂叔。眼見身上的盤纏就要花完,而邢福雙既已自逐出幫,當然不能回頭再幹行乞的勾當,這可就要山窮水盡了。忽值一日,大馬路上迎面走來一個穿西式服裝、頭戴呢帽、足登單鞋的中年男子,兜頭按住他兩肩膀,大喊一聲:“福雙!”邢福雙還沒意會過來是怎麽一回事,那人暗中使勁,居然將他按得雙膝落地,成一高跪之姿,邢福雙還來不及答話,但聽那人又叫道:“你找得我好苦哇!快起來快起來,讓叔叔好生看一眼。”說著倒也奇怪,那人雙手掌心似有千鈞萬擔的磁石之力一般,又將邢福雙給吸拽了起來。偏在這一瞬間,邢福雙耳鼓上傳來一句細微的話語:“還不快認堂叔?”

邢福雙一聽這話,還以為他慌急告天,老天爺又可憐他走投無路,當真賞他一個堂叔解圍濟困來了。且看這堂叔儀貌堂堂,穿戴光鮮,即使不是富貴中人,家道必定也在豐實之上,自然喜出望外,不知不覺掉下幾顆真情至性的淚珠。他一面啼哭、一面也隨之喊叫起來:“叔叔、叔叔!侄兒也找得您好苦哇!您老可終於還在啊!”這話不消說,自然是喊給左近的叫花子聽的。

這位天上掉下來的堂叔隨即搶住邢福雙臂膀,不知道用哪一只手指頭扣住他曲尺穴。邢福雙自忖也是練家,此時此刻卻渾如一攤爛泥,通體上下沒了一點氣力,任那堂叔半扯半架地拉過了街。偏在這一瞬間,旁側迎過來一輛人力車,車夫稍一停腳,俟兩人登座,便撒開勁朝前飛奔—顯然,這車是早就在一邊伺候多時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