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蘭花 第一回 鐵大爺(第3/4頁)

窄門裏是個已經荒廢了的庭園,荒草沒徑,花木又枯,一位頭白如霜腰彎如弓的老太太,獨坐在屋檐下用通草結一朵花。

假花。小小的白色假花。

花未結成,就是死的。

大屋、高檐、長廊、孤燈、老嫗,古老的宅院,冷冷的夜色,遠處的風聲如棄婦夜泣。

盲者停下,向老嫗屈身致意。

“三嬸,你好。”

“我好、我好,你也好、你也好。”老太太幹幹的臉上露出了難見的微笑:“我們大家都好,還都活著,怎麽會不好?”

說到這裏的時候,她剛好結成一朵花,雖然蒼白無顏色,但卻很精致、很好看。

看到她自己結成的這朵花,老太太臉上的微笑忽然僵死,就好像一個最怕蛇的人,忽然看到自己手裏有一條蛇一樣。

——這不是蛇,是一朵白色的菊花。

——看到自己結的一朵假花,這位老太太為什麽會變得如此恐懼?

盲者看不見她這種突然的變化,只問:“侄少爺呢?”

“他也不錯,他也很好,”老太太再次露出笑容:“看樣子他最近也死不了的。”

“那就好極了,”盲者臉上也有笑:“我能不能進去看看他?”

“能,能,”老太太說:“你進去,他本來就在等你。”

盲者踏上級級苔痕濃綠的石階,走上長廊,白色的明杖點著舊的地板,“篤、篤、篤”,從老婦的身邊繞過去,走入了一扇門。

他聽見老太太一直不停的在咳嗽喘息,卻看不見她忽然開始在流淚。

眼淚滴在花瓣上,晶瑩如露珠。

——無論是老嫗的淚,還是少女的淚,都同樣清純晶瑩。

——眼淚就是眼淚,眼淚都是一樣的,可是這個看來心死已久的老婦人,為什麽會忽然為一朵假花流淚呢?

這間房是非常陳舊的,應該到處都可以看得見蛛網積塵蟲鼠,可是這間屋子,卻被洗得像是條剛被一個勤快的婦人從胰子水裏提出來的床單那麽幹凈。甚至連鋪地的槐木板,都已經被洗得發白。

可是屋子裏什麽都沒有,桌椅擺設家具字畫杯盞,別的屋子裏應該都有的,這裏全都沒有。

這間屋裏只有一盞燈,一張榻,三個人。

三個人裏有兩個是站著的,這兩人穿著一身直統統的藍布長袍子,直蓋到腳面,袖子也長得可以蓋住手,甚至連臉上都罩著個藍布套子,除了一雙眼睛外,別的地方全都看不見。

可是一個明眼人只要看她們的體態和行動,還是可以看得出她們都是很細心的少女。

另外一個人斜倚在軟榻上,是個非常清秀,非常年輕的男人,有兩條非常濃的眉,和一雙大眼,清澈明亮得就好像天山絕頂上那個大湖一樣,眼神裏還充滿了一種飛揚歡悅的神采,看起來又好像是個剛贏得獵鹿大賽牧野健兒。

年輕的生命,飛揚的神采,充沛的活力,無比的信心,異常出眾的外貌,富可敵國的家世,可是……

盲者走進來,向少年致敬意,少年不還禮只露齒而笑。

只笑,雖然不還禮,可是笑容溫良。

“十叔,你去過了?有沒有看見那個大塊頭?”少年的聲音不但溫良而且爽朗。“那個大塊頭有沒有看見你?”

盲者微笑。

“鐵大爺又不是瞎子,怎麽會看不見我?”

“可是,就算他看見你,一定也好像沒看見一樣,因為他根本看不出你是誰。”少年用一種非常興奮的神態問盲者:“對不對?”

“對。”

少年大笑。“那些有眼無珠的王八蛋,怎麽會認得出你這個瞎子,就是柳先生?”

盲者也笑了。

“你不能怪他們,我裝瞎子的本事,一向是第一流的。”盲者說。

“就算你裝得不像,他們也想不到的。”少年說:“天下第一眼,‘明察秋毫’柳明秋柳先生,怎麽會是個瞎子,誰想得到?”

他的眼神忽然黯淡,淡如秋之晨月。“天下有很多事都是這個樣子的,譬如說,又有誰能想得到當代四公子中的江南慕容,居然會……”

江西熊,吃不窮,喝不窮。

江南慕容,玲瓏百變無窮。

關東怒,一怒之下,屍橫無數,再怒之下,屍橫四處。

江東一柳,劍法風流無敵手。

這位江南第一名公子,並沒有說完他要說的這句話,他的表情忽然又改變了,忽然又問盲者:“那個大塊頭是不是還和以前一樣?身邊總是帶著一大票中看不中吃的小夥子?”

“這一次好像有一點不同。”不盲的盲者說:“這一次他帶去的人,至少有二十七個有用的,而且非常有用。”

“非常有用?”慕容公子問:“多麽有用?”

柳明秋回答:“公子雖然是江南人,想必也應該知道,在湖廣閩粵的名公巨卿府邸中,有一個最出名的戲班子,叫做弄玉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