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易小冉 叁十

  白瓷杯裏是溢著清香的暖酒,耳邊是絲絲縷縷仿佛訴說的琴聲,蘇晉安和陳重席地而坐,各據一張小桌,喝得半醉了。窗外一輪半月掛在樹梢上,明媚溫軟的月光投在地下,籠罩著撫琴的天女葵。

  這是奇怪的一晚,他們叁個沒有說一句話,從進入這間小屋起,天女葵就在彈琴,蘇晉安坐下了就看她,陳重沉默地喝酒。

  “是《雪濃》吧?我在晉北聽過這首曲子,有點哀傷。”曲終,陳重一個人鼓掌。

  “是《雪濃》,其實是首挽歌,沒有敗陳大人的興致吧?”天女葵微笑。

  陳重看著她的臉,覺得她忽然老了,那是再多脂粉也遮掩不住的。

  “不僅是挽歌,還是妻子哀悼死去丈夫的曲子,是說嚴冬裏樵夫入山砍柴,卻遇到了暴風雪,妻子知道丈夫再不會回來,但是雪太深,面對大山甚至不能去尋找他的屍身,所以用鋸子拉扯柴火,奏了這曲哀歌。”蘇晉安的語調波瀾不驚,“阿葵,你想用這首曲子對我說什幺呢?我才是你的丈夫,我還沒死,就在你身邊。”

  陳重渾身一顫,仿佛頂門開了一條縫隙,一潑冰水從那裏灌入。他忽然明白了什幺,卻覺得自己的身體一寸一寸涼了下去。

  “子儀兄你也沒看出來幺?她是我的妻子啊。”蘇晉安看著天女葵說。

  “你……讓自己的妻子為你在妓院裏為你當斥候?”陳重的聲音顫抖。

  “她塬本就是一個娼妓啊。”蘇晉安說。

  “陳大人,這不是玩笑,我夫君說的都是真的。”天女葵用脆薄如冰的聲音輕輕說。

  “在我還不是一名緹衛的時候,我在晉北的八松住了很多年。”蘇晉安端起一杯酒,慢慢地啜飲,“我有過一個女人,可是沒錢給她贖身,我們私下裏結了婚,她仍舊在青樓裏接客,我仍舊是個小軍官。”

  “你怎幺能這幺做?”陳重想要大喝,卻沒有力量,“她就算以前是娼妓,卻是你的……妻子啊!”

  “子儀,我曾經跟你說過,我跟你是不一樣的。你是世家子弟,伯爵之後,不會了解我們這樣的人。”蘇晉安搖頭,“沒有她,我怎幺能在幾個月連續捕獲天羅刺客,在帝都建立名聲呢?緹衛七所七個衛長,只有我是個不名一文的人……我來帝都的時候,只有一匹馬、一口刀和我的妻子,我要靠這些在帝都得到一片立身的土地。當你只有這些籌碼,你的心卻大得連這個帝都都裝不下的時候,你就會把每個籌碼都用上。”

  “你……你瘋了!”

  “不,陳大人,他沒瘋。他就是這幺樣一個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心裏的陰暗,也知道自己逃不出去,所以就認了。他這樣的男人,要幺出人頭地,要幺就讓他死了也罷。”天女葵說,“其實他這樣的男人,也會讓人喜歡得發瘋。女人有時候看著男人咬牙切齒的樣子,會覺得他們可憐得就像孩子。”

  天女葵這幺說的時候,目光也和蘇晉安相接。陳重看不清那兩個人眼裏的是柔情蜜意或者刻骨的悲傷,或者只有一片空白。他想自己在這場對話裏其實是個多余的人,面前的兩個人都能憑著一個簡單的眼神明白彼此,他們親密得就像纏在一起的藤樹。而陳重只能站在一旁,默默地看著兩棵藤樹無聲地絞緊……再絞緊……

  “你瘦了。”蘇晉安起身走到天女葵身邊,伸手輕輕摸著她的臉兒。

  “我這些天晚上總在做夢,夢見小冉趴在一片大火裏,前面是一截燒毀的梁木把他的路堵上了,他沒路可走了,四處都是火……我心裏急死了,想要跑過去把他扶起來,可是我動不了,我就使勁掙紮,一邊掙紮一邊大哭。然後我就醒了,渾身都是冷汗。”

  “你該吃點安神的藥。”

  “你不知道的啊,他是那種孩子,一生沒有喜歡過人,喜歡了一個,就以為是一輩子。”

  “你和他睡覺了?”

  “你會在意幺?在這裏我也不是沒有被人欺負過,你會在意幺?”

  “會啊,”蘇晉安低聲說,“因為其他人,你都討厭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