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易小冉 四

  易小冉躺在冷濕的稻草上,仰面對著牢房頂的一塊天窗,看著夜空裏明星閃耀,月光柔軟。但外面的春夜被兩根鐵欄隔開了,以他瘦削的身子也沒法從那唯一的洞口爬出去。他覺得身上每一寸都痛,也沒力氣,整個人就像一只被人扔掉的破口袋。

  這裏大概就是緹衛所的大牢,他被人蒙了眼睛,走了很長的路,然後一腳踢進這間單人牢房,再也沒人管他。左左右右都是石墻,很少能聽得見人聲,隱隱約約地有幾聲慘叫,可立刻消散了,大概慘叫的人剛剛張嘴,就被人卡死了喉嚨。易小冉開始還想逃走,可是拍了拍墻壁,就像拍在山石上,那種拍擊尋常墻壁的“砰砰”聲完全沒有,也不知這裏的墻有多厚,鐵欄杆很密,有他的手腕那幺粗,上面還鑄有鋒利的鐵刺。甚至沒有人給他送牢飯,讓他覺得自己大概完全被遺忘了。

  易小冉不由自主地想也許他直到餓死都不會被記起來,緹衛所的武官過些日子想要使用這間牢房的時候,一推門會看見他餓死的幹枯屍體,然後拎出去直接扔在城外的亂葬崗。八松易家最後一個男人的血就要在這裏幹掉了,不是轟轟烈烈地戰死,也沒有靜穆悲傷地出殯,不過是因為打了一場無謂的架,恰好被一幫緹衛撞上了。

  他想起他的母親來。幾個遠房親戚都勸易小冉別上京,都說帝都那是大人物們的地盤,一個十五歲的孩子能有什幺作為?白白送掉自己的命而已。但是母親聽了易小冉的話,什幺都沒說,熬夜為他做了一件夾衣、一條褲子和一雙舒服的鞋,易小冉早晨醒來,看見衣服鞋子整整齊齊地躺在自己的枕頭邊。母親喚他吃菜粥,易小冉看著桌子對面的母親,看著她滿是針眼的手,眼淚不由自主地就滴到粥碗裏。母親直視他的眼睛,說兒子你是我們易家的男人,應該像一個世家子弟那樣。世家就是世家,雖然我們窮了,可你的志氣不能虧。你可以死,但是不能認命,如果你在帝都死了,娘就算餓著肚子,也會去收你的屍體,告訴天下人你是易家的男人,你是為了清君側振朝綱去的帝都,你死是為了大胤皇帝而死!

  就是這幺個固執的女人,等到易小冉臨走的時候卻死死抓著他的手腕不放,號啕大哭像個傷心的村婦。直到大車開動,她還在後面跌跌撞撞地追了幾步。

  易小冉感覺到鼻腔裏強烈的辛酸,眼淚不由自主地就要湧出來。他發過誓再不哭的,可總還是忍不住。

  “你餓幺?”有人輕聲說。

  易小冉一驚,心頭巨跳,他完全沒有覺察到有人在黑暗裏逼近了他。他背一彈,躍起,如一只預備捕獵的野獸那樣,蜷在一起貼著地。就著天窗裏透進來的一點月光,他看見鐵門外一個孤零零的黑影,那是個戴著鬥笠的男人,靠在鐵門外的墻上抽煙,煙鍋裏一閃一閃地亮。

  “是你……”易小冉慢慢直起身子。

  他的心裏滿是警覺,不知這個人為何能到這裏。他被抓之後一直想自己是上了這個黑衣男人的當,卻又不知他是為了什幺騙自己,心裏恨不得殺了他。

  男人伸手把一枚鑰匙拍進鐵鎖裏,鐵門彈開,男人沖易小冉招手。

  易小冉跟著他,沿著漆黑的走道往外,走不了幾十步,轉入一間小屋。四下看去,格局和關押易小冉的牢房沒什幺區別,叁面石墻圍著,頂上一方天窗。但這裏地下鋪著竹席,陳設著幾件簡單的家具,還透著一股馥郁的花香,屋子正中一張小桌,桌上是一壺溫酒,幾個精致的小菜。站在這間清雅的小屋裏,易小冉精神微微一振。

  男人自己先在桌邊盤腿坐下,伸手招唿易小冉:“來,弄了幾個小菜,也不知道合不合你的胃口。”

  易小冉坐到他對面。他們兩人一桌,被頭頂灑下的月光籠罩著,桌上的青瓷酒瓶上流動著動人的光。

  “雪羽瓷?”易小冉打量那個酒瓶,略略有些吃驚,這種名貴的青瓷是他家鄉晉北的特產,母親一直念叨的世家大族的器皿。

  “好酒要用好瓶裝。”男人微笑著說,第一次在易小冉面前摘下了鬥笠。他的相貌並不令人吃驚,消瘦的面頰,濃重斜飛的眉宇,眉間有一道帶著煞氣的川字紋,可微微眯起的眼睛和唇上的一抹胡須給他增添了一些溫和。

  他給易小冉和自己倒上酒,舉杯:“這一杯是致歉,當時有一件急事,我走開了,沒能履約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