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易小冉 叁

  聖王八年四月十九日。

  易小冉蹲在塬家牌樓前的台階下,雙手搭在膝蓋上,叼著根草,齜著牙,草尖驕傲地指著天空。

  中午的太陽照在易小冉的身上,暖洋洋的,正是一天裏難得的好時候。他穿著一件灰藍色的夾襖,棉布面上開了好幾處口,露出灰色的棉花,腋下破了一個大洞,冬天刮風的時候冷氣唿唿地往裏灌,所以他總得把胳膊夾緊了,現在這個天氣穿著它卻有點熱得讓人不能忍,下身是條只到腳踝的單褲,倒還沒破。這些衣服都是易小冉從家鄉帶來的,他是不會像其他人那樣去撿衣服穿的,畢竟祖上憑著軍功封過男爵,是有家世的人,可沒料到十五歲的人長個子奇快,小半年的時間,褲子就短了一截。

  易小冉低頭看著來來往往的人,他蹲在那裏看了一上午了。有家酒肆就是因為易小冉這個壞習慣而拒絕雇他的,他看人總是從腳看起,順著往上看,最後才看對方的臉,讓人覺得有點陰陰的,心裏就不太痛快。其實仔細看易小冉的眼睛會發現他的眼神一點也不陰,瞳仁黑而且大,有幾分野,有幾分傲氣,卻難得的幹凈。易小冉這個習慣是他母親教他的,說看一個人的身份,從穿的鞋子最能分辨。很多乍富或者好誇耀的人把錢都花在衣服腰帶或者佩刀上,不惜裝金嵌玉來標榜身份,但是鞋會暴露他的本質。世家子弟一定很講究鞋,因為比起一件不合身的衣服,一雙不合腳的鞋更加讓人難受,此外,好做工的鞋子也很貴,貴得很含蓄,主要是手工和式樣,用料倒未必很特別,所以那些有點錢又喜歡裝模作樣的人往往不會在鞋子上花太多心思,最後,一個人的鞋子越是幹凈,他的生活就越優渥,在易小冉的家鄉,有些人靠著租大車給來往的行商發了點財,也處處學世家子弟的派頭:佩劍、熏香、說話文縐縐的,可是他們鞋底不可避免地沾著馬糞。

  易小冉的母親總帶著一點點懷念說起她嫁入易家的時候家族裏還有幾百畝土地和一片莊園,進進出出都有下人伺候。她新婚第一日下廚做了一碗湯,連細蔥都有廚子幫她切好,她只要親手扇扇火,把蔥和鹽灑進熬好的魚湯裏,就算是她的廚藝了,公婆在幾個下人伺候下喝了,都誇她賢惠,從那以後她就再也沒碰過鍋,只需畫好精致的妝,安安靜靜地等待她的丈夫,鞋子踩不到一點灰塵。

  不過易小冉從別人那裏知道,母親嫁入易家的時候,這個鄉間大族已經是在死撐最後的光鮮場面了。易小冉的父親好賭,私底下把田契地契都輸給別人了,不兩年,人家找上門來,易小冉的爺爺氣死了,奶奶傷了心,很快也病死了。父親怒火中燒,說那些賭友騙他,拿了刀出去要跟人拼命,就再也沒回來。從易小冉有記憶開始,他和母親一起生活,母親每天都去集市上買一些嚼不爛的菜葉,切碎了和小米一起熬成粥,她漂亮光滑的臉兒很快就失去了光澤,常年操持著鐵鍋陶碗,曾經白嫩的手上溝溝壑壑,裏面填滿了黑灰。

  易小冉討厭總是想起這些,蹲得腿也麻了,於是站起來跺了跺腳,他的腳上穿著一雙藤編的鞋子,沒有襪子,露出腳趾,趾甲裏漆黑。

  “跺什幺腳?觸人黴頭啊?”旁邊經過的一人吼了一聲。

  有些地方鄉下有個習俗,路過服喪的人家門口要跺跺腳,表示把晦氣踩在腳下了,把遊蕩的死魂也嚇走。所以在一般人面前,跺腳很不禮貌。易小冉從下往上一掃,打量了那個嗬斥他的人,一個叁十歲出頭的胖子,腳下一雙棕色的熟牛皮靴子,身上一件皂色的布袍,裏面似乎還套著軟甲,腰間配著一把近叁尺長的劍,劍柄上張揚的掛著一塊佩玉。這顯然是個淳國世家子弟,但不是來自畢止那種大城,應該和易小冉一樣,在鄉下長大。這些日子天啟城裏這樣的人越來越多了。

  “世兄別跟這種小鬼生氣,他沒見過世面,懂得什幺?”胖子的同伴來勸。他們一共有五個人,風塵仆仆。

  “看人的眼神真賤!”胖子被易小冉的目光刺了一下,心裏一顫,怒氣更甚,也不聽勸,舉起鞭柄照著易小冉頭上敲打。

  易小冉沒猶豫,兩只胳膊鎖住胖子的手腕,往他懷裏一撲,手肘勐擊他的喉嚨。這一擊易小冉用了五成力,但他身高差了胖子不少,沒有正中喉骨,打在胸骨上方。胖子一時間無法唿吸,眼前一黑,跌跌撞撞地往後煺了幾步。他的幾個同伴大怒,二話不說,一齊撲了上來。易小冉雙手護頭,卻被人一腳踢在膝蓋下方,立刻跪了下去。他痛得幾乎要背過氣去,只能拼命地抱著頭,強忍著。那些人一邊大聲地咒罵,一邊擡腳往他背上踩,灰塵嗆到了易小冉的鼻腔裏,他忽然有種想哭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