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夜來

七月,八月,九月。

這三個月裏,外面天翻地覆,風起雲湧,種種權謀爭奪瞬息萬變,無數人頭滾滾落地,無數鮮血滔滔成河——然而對於阿黛爾來說,這一切卻到不了她心頭半分。

對於婚典那一場驚動天下的變故,她已經不記得多少。一切記憶都中止於在祈年殿上喝下那一杯毒酒的瞬間——倒地的刹那,她似乎遙遙聽見了哥哥的聲音,從翡冷翠清冷的空氣裏傳來,急切地呼喚著她的名字。

她下意識的握緊了胸口的女神像,回應著他,卻身不由己的被黑暗的潮水卷去。

那之後都發生了什麽,她完全不清楚。只知道醒來的時候自己已經離開了皇宮,重新回到了頤景園,身側簇擁著諸多丫鬟侍女,蕭女史正在榻邊日夜照料著,看到她睜開眼的瞬間,抱著她潸然淚下。

沒事了麽?她在內心茫然的想著,忽然覺得眼前似乎縈繞著一片白霧。

“曼姨……為什麽點那麽濃的檀香?”她有些驚詫,虛弱的開口問,擡起手在眼前揮了揮——卻拂不開那一片籠罩在眼前的霧,“別、別點啊……我看不清東西了。”

“公主?”蕭女史失驚,“臣妾沒有點香啊!”

“是麽?”她喃喃,不停的揮動著手,閉了閉眼睛,重新睜開,“可是,為什麽房間裏有那麽濃的白霧?我什麽都看不清……什麽都看不清啊。”

“……”房間內所有侍女都為之震驚,卻沒有一個人敢說出話來。

在清晨明亮的光線裏,所有人都看見蘇醒的翡冷翠公主虛弱的揮著手,驅趕著眼前看不見的霧氣,湛藍色的眼眸驚惶而無助。

“公主。”蕭女史再也忍不住,一把抱住了大病方愈的少女,哽咽落淚。

大胤婚典上的驚變令天下震驚。喝完合歡酒後,帝後雙雙倒下。

熙寧帝中毒太深,以至於一直不能蘇醒過來;而奇怪的是、雖然喝了同一杯酒,翡冷翠來的新皇後卻中毒相對較輕,在一個月後便恢復了意識——只是毒素侵入顱腦,令眼睛受損,視線變得模糊不清。

從此後,阿黛爾的世界便永遠籠罩在一片白霧裏。

然而她依舊是滿心歡喜的——因為每一夜,他都會從霧氣中走來。

宮人們都看到了公子楚對帝後二人的關切。自從帝後中毒後,他日日衣不解帶的坐在榻前。還不惜人力物力從東陸各國、甚至西域請來了最好的醫生。然而在皇後病情好轉時,或許是為了避嫌。他便再也不曾出入頤景園。

其實他並不曾真的離開。每一夜,到夜深人靜的時候,他便會從黑暗的霧氣裏悄然走來,來到她的榻前——無名指上,纏繞著那只細細的金色指環。

九死一生後能再度握那只手,對阿黛爾來說不啻於重生般的喜悅。

而黑夜裏的他仿佛也發生了悄然的改變。不再築起屏障刻意保持距離,反而比以前更加的溫柔。他耐心的聽她說話,凝望著她的眼神裏充滿了關注——這麽多年來,除了哥哥,她還是第一次感到有另外一個人走入了她的生命,在守望著她,在用心的聽她說話、看著她的每一個表情,和她休戚相關。

那怎麽能不令她歡喜。

在那兩個月裏,她和他說了很多很多話,多得仿佛把一生能說的話都壓縮在幾十個夜晚裏說盡了。那些話。有的她甚至連和西澤爾都沒有說起過——因為怕他難過。

但是她卻願意告訴他,而他也願意耐心的聽。

“你知道麽?楚,我憎恨自己身體裏流著的血——因為那是不潔的。”

“他們都說我的母親:美茜琳賽,是一個東陸來的女巫——那個出身不明的女人勾引了我的父親,從而生下了我和哥哥。所以,我們是由侍奉神的男人和嫁給魔鬼的女巫所生的、不能見光的私生子女。

“從一出生起,我們身上就有種種不祥的預兆:我生下來就看不見東西,而哥哥天生就有癲癇。此外,我的眼睛雖然看不見俗世,卻經常能看到各種死去的鬼魂。年紀小的時候,我絲毫不懂掩飾。經常因為那些無所不在的鬼魂而驚呼出來——於是宮裏的人都對我們側目相視。稱呼我們為‘魔鬼的孩子’。

“他們都說母親是一個美麗非凡的異族女子,然而她的美貌卻不是聖潔的。而是帶著某種墮落的、黑暗的美,就像地獄裏的魔鬼——她是一個東陸人,楚,有著黑色的長發和黑色的眼睛,身上布滿了奇特的花紋——就像羿和那個凰羽夫人身上有的一樣。

“我想,說不定她真的是一個女巫。其實我有某種幻覺,總是覺得自己曾經看到過她的臉,看到過她受刑的模樣。但這分明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