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空鏡子

(1)

只有在絕對的黑暗裏,她才會感覺平靜——仿佛回到了母親的*。

阿黛爾抱著膝蓋坐在櫃子裏,聽著外面的喧囂聲來了又去——頤景園如此廣大,西域教皇給女兒的陪嫁又是如此豐厚,堆放禮物的房間多達上百間,自然沒有人會想到那個尊貴的小公主此刻居然躲在了這一個不起眼的空櫃子裏。

當人聲漸漸寂靜的時候,她將身子蜷縮起來,伏在膝蓋上,聽到了自己的心跳——急促而清淺,仿佛有一個人在黑暗中踮著腳、在木質的地板上輕靈地舞蹈。

她聆聽著自己的身體裏的聲音,仿佛看到了另一個自己。

“魔鬼的孩子!”

——在臨死前那一瞬,慈愛嬤嬤的眼睛裏居然露出了這樣的恐懼和厭惡,恍然如陌生人。

連嬤嬤都說她是魔鬼的孩子!

阿黛爾只覺得自己的心激烈地跳動著,淚水再度奪眶而出。黑暗裏,她的指尖觸碰到了垂落的項鏈。哢噠一聲輕響,藍寶石的墜子打開了,那個少年在黑暗裏凝視著她。

“阿黛爾,”他說,“等著我。”

淚水無聲的滑落臉頰,她將臉埋在膝蓋裏,肩膀顫抖。

不知道在黑暗裏獨自呆了多久,推開門走出櫃子的時候,才發現外面已經是子夜時分。

月光從東陸特有的木質窗格裏穿入,空蕩蕩的房間裏,各種價值連城的寶物發出幽幽的暗彩,她站在淒清的月色中,忽然聽到了一種若有若無的聲音——那種聲音是難以形容的,,仿佛歌聲,又仿佛某種樂器的聲音。縹緲悠遠,彌漫在夜裏。

阿黛爾忽然怔住了:自從入住頤景園後,她已經是第七次在午夜聽到這種聲音了。

剛開始,她還以為是遠處高樓上渺茫的歌聲——頤風園就在上風向,夜夜笙歌不息。然而很快她就知道錯了,因為那個聲音是如此的哀婉悱惻,清冷不沾絲毫煙火氣,完全不像是醉生夢死的盛宴裏所有。細心留意,她發現那個聲音其實似乎是從逆風的方向傳來——

那個地方,卻是隔壁荒蕪已久頤音園。

雖然心中好奇,但因為記著蘇婭嬤嬤的叮囑,她盡量克制著自己,就算聽到看到了什麽也不敢有絲毫表露。然而在這個寂靜的夜裏,那個聲音再度傳來,瞬間喚起了她心中某種久已埋藏的秘密情緒——

阿黛爾立於空園,躊躇良久,再也忍不住轉過了身。

月色明亮,映在白石鋪就的地上宛如一片盈盈湖水。阿黛爾鬼使神差地沿著花木蔥蘢的小徑走著,穿過重疊的樓閣,隨著聲音的來處尋去。沿著聲音走到了園子一角,卻被一道宮墻攔住。隔壁就是頤音園。

阿黛爾有些遲疑,停留了片刻,終於發現了墻上居然有一扇小小的門。那扇門被一株遒勁茂密的紫藤覆蓋,幾乎淹沒在綠色的瀑布裏,隱蔽無比。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拂開了垂落的紫色花朵,推了推那一扇通往隔壁苑囿的朱漆小門。

輕輕吱呀一聲,似是背後有什麽鎖住了。

門上是銹跡斑斑的獸頭銅鎖,顯示著這裏已經多年不曾有人通過——頤音園和頤景園毗陵而建,原是大胤皇室子弟消暑的行宮,然而三年前便已荒廢,連一個更夫巡夜都不見。

阿黛爾咬了咬嘴角,在花蔭下遲疑了片刻。那個聲音還在繼續傳來,已經近在耳畔,如泣如訴,勾人心魄——她擡起頭看了一眼,忽然吃了一驚。

宮墻外是青碧的垂柳,柳林中露出一角白樓,那一縷聲音就是從那裏發出。

在她擡頭的一瞬,卻陡然看到最高一層的樓上有白影一掠而過,翩若驚鴻——然而定神看去,卻又是什麽也看不見了,只有月光映照在琉璃瓦上,發出水一樣的光澤。

阿黛爾在那一扇小門前佇立良久,幾度伸手去推,門後卻只傳來鐵銹的摩擦聲。她隱約聽到有模糊的聲音在門後竊竊的笑,忽遠忽近,森冷詭異——阿黛爾對此沒有半絲驚訝,她能分辨出那些是來自冥界的聲音。

那個荒涼的園子裏,關著無數死去的東西吧?

“啪,”當她再度準備用力去推那扇門時,一只手忽然按在了門上。她嚇得失聲驚呼,轉頭卻看到了一雙黑色的眼睛——

“羿!”她發出了一聲低呼。

她的保護者悄無聲息地站在了她身後,黑色的眼睛裏帶著她熟悉的、令人安心的表情。

“回去罷。”他對她打了一個手勢,“大家都在找你。”

阿黛爾卻拉住了他:“正好,快來幫我打開這扇門——我要去看看是誰在那座樓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