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霧

(1)

更漏將盡,明黃色的軟轎穿過了牡丹盛開的花園,停在門下。

門口有大批的侍從靜靜默立,陳列著天子的儀仗。琉璃的宮燈下,一個穿著紫色宮裝的侍女在急切地等待著什麽。看到轎子回來,不等轎簾卷起,便急急上前,低聲稟告:“娘娘,皇上已經等您多時。”

“哦。”轎子裏的人懶懶開口,“不是讓他去別處不用等我麽?”

“皇上堅持留下來等娘娘。”宮女低聲,“皇上今日情緒不好,娘娘小心。”

然而凰羽夫人卻不急著進去見駕,反而穿過了花圃,在月下悠然折了一支牡丹,簪在了雲髻上,側首聽著殿中咳嗽轉急,唇角噙了一絲笑意。

“娘娘。”一個青衣人正在階下靜靜等待,“請快去吧。”

“端康,”凰羽夫人微微一驚,輕聲,“怎麽了?”

青衣宦官擡起頭,無聲地做了一個手勢——凰羽夫人的眼神一斂,明白這是一個警惕的示意,低聲:“出了何事?”

“司馬大將軍遇刺。”端康壓低了聲音,極輕極快地說了一句。

“什麽?!”凰羽夫人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氣,“怎麽回事?是誰做的?難道是……”

然而一語未畢,殿內忽然傳來一聲裂響,有什麽被摔碎在地上。

“咳咳……都過晚膳時間了,怎麽還沒來!”一個聲音在咳嗽,嚴厲地訓斥左右,“朕不能再等了——去把娘娘叫回來!不然……咳咳,不然……”

凰羽夫人看了一眼端康,不再說話,按了按鬢邊的牡丹,重新整頓精神,推門走了進去,盈盈拜倒:“臣妾來遲,請皇上息怒。”

殿中忽然一片寂靜,許久不見皇帝回答。

應該是得到了示意,身側所有侍女宮人無聲地從房中退出,凰羽夫人只見無數的裙子流雲一樣從身側拂過,轉瞬回鸞殿中就變得空曠而冷清,只有零落的咳嗽聲響起在夜風裏,顯得有些急躁而虛弱。

“皇上,您該按時服藥。”凰羽夫人眼角瞥著地上碎裂的玉碗,輕聲。

“啪”,又一只玉盞被摔落在她眼前,濺起的熱茶燙傷了她的手腕。

“還知道我要喝藥?你去哪裏了!明明知道朕要來,你、你卻……咳咳,咳咳!”皇帝怒不可遏,一句話沒完,卻又開始劇烈地咳嗽起來——那種咳嗽是從胸臆深處發出的,急促清淺,仿佛身體只是一個空殼,氣流被急急地吸入又吐出,帶出空空的回響。

“徽之,別孩子氣了。”凰羽夫人笑了笑,也不等皇帝賜平身就徑自站起,轉眼換了一種口吻,“怎麽?你都可以十天半個月不來回鸞殿,我遲來個一時半刻,你又計較什麽?——藥都灑了,我叫人再去熬。”

然而不等她轉身,手腕一緊,已經被人拉住,用力得生疼。

大殿空曠,只有萬支銀燈燃燒。帝王的冠冕下,少年的臉色蒼白,臉上因為咳嗽而泛起了病態的紅暈,薄唇緊抿,眼神又是憤怒又是煩亂,神色急遽變化——那種光亮轉折、在燈下看來竟然如同刀鋒一樣。

“咳咳……我不要喝藥。”皇帝眼裏有絕望的神色,“沒有用的……阿嘉,我要死了。”

“胡說!哪個太醫敢如此妖言惑眾?”凰羽夫人一驚,輕聲呵斥,“皇上身子弱,想來是如今初春天氣料峭,偶染風寒而已。”

“不,不是風寒……是我要死了,阿嘉……”皇帝喃喃,臉在燈下蒼白得毫無血色,“你知道麽?昨晚我夢見了母妃,咳咳,還、還夢見了弄玉……我要死了,阿嘉。”

凰羽夫人低聲:“公主生前與皇上手足情深,又怎會死後作祟?”

“手足情深……呵,手足情深。”皇帝忽然間沉默下來,凝望著驪山的方向。

堂堂的東陸霸主、大胤的熙寧帝,其實只是一個不到二十的弱冠少年,身量單薄,有著尖尖的下頷和蒼白的膚色,俊秀的臉龐上線條纖弱消瘦,只有雙眉下的眼睛卻鋒銳淩厲,閃爍遊移,不時露出煩躁多變的情緒來,仿佛一柄隱藏著的利劍。

“放心,阿嘉,我不會那麽容易死的——”熙寧帝望著夜幕,眼眸裏又攏上了一層琢磨不透的寒意,“咳咳……如果、如果我真的死了,那些……咳咳,那些老家夥,會怎麽對你?”

熙寧帝回頭看著身側美麗的妃子,微微咳嗽。

十年的相伴,如今她已經年近三十,然而卻還是容光照人,整個大胤後宮無人能與之相比——那種美不是少女澄澈明亮的美,而帶著淡淡的倦意和無謂,仿佛春風中沉醉的牡丹,任是無情也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