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篇:紫竹(第7/11頁)



說完這句話,灰衣客仿佛也知道自己的可笑,放聲大笑起來——誰信呢?誰相信、他千裏風塵仆仆來到這個雙妃鎮,就是想看那個叫“王福娘”的女子一眼?

多少次了……聽到這個名字,從大頭周泰嘴裏說出來,帶著誇耀和曖昧,那江南靈秀的水氣和脂粉的馥郁仿佛在邊塞苦役的犯人們中彌漫,引起眾人嫉妒的嘀咕。那時候,他坐在被雪堵住的木屋門口,用馬糞火堆烘烤著雙手,眼神也不由一熱——那究竟是什麽樣的女子……真的…如同大頭周泰誇口的那麽無雙無對?

白毛風在他們出逃的時候卷來,雖然吹散了追來的官兵,卻也將這兩個從寧古塔越獄逃跑的犯人逼入了茫茫的森林內。齊膝深的大雪裏,他和周泰深一腳淺一腳的先後走著,按照白日裏雪暴背後稍微可見的日光來分辨方位,朝著南邊不停地走。

一路上他不說話一句話,節省著每一絲體力,希望能運氣好一些,能在遇到一些路過的獵人或者散居的鄂倫春人,要不然,他們多半撐不到走出森林、便要凍死餓死在這片林海雪原中。

“誰叫我碰上個仙女也似的老婆呢?皇帝老兒都不如我有福氣呀……”風雪裏,周大頭一邊跺著腳,跟著他走著,卻不像他那樣沉默,只是在一邊喋喋不休的誇耀。

“住嘴!”已經聽了好幾天同樣的話,再也忍不住,他不知是煩躁還是嫉妒的猛然斷喝一聲,回身兇狠的盯著這個同伴。

“幹嗎,想想媳婦兒也不行?咳咳……這冰天雪地的,如果不心裏念著點啥,我怕我就走不動了……”那時候,周泰仰起那顆大頭倦極的看了同伴一眼,冰花已經結在了他眉毛和胡子上,因為寒冷和饑餓,他腳步虛浮。

“奶奶的。”無話可說,他只好罵了一聲,自顧自的拖著腳步在齊膝的雪裏繼續前進。然而心裏卻驀然有些空洞:他魏勝又有什麽人可以念著?本來就是個棄兒,長大了混成市井一霸,為非作歹,終於一日因為酒後殺了另一個青皮無賴、就被判了流刑充軍到寧古塔來……妓館酒樓的姑娘他也不是沒玩過,但是這會兒的大風雪裏,居然卻一個人的臉都再也想不起來。

還有誰會念著他……他又可以念著誰?……

“她可真俊,柳葉眉,眼睛水靈靈的,一轉……呵,一轉,就能把你的魂兒都勾跑了……”一路上,喘著氣,周泰卻依舊喋喋不休,描述著遠在江南水鄉的美貌妻子,眼裏忽然有曖昧的笑意,“說起來……咳咳,雙妃鎮的女子漂亮的多了去了,卻,卻沒有一個有她那樣……那樣的女人味。……”

他越發聽著煩躁起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帶出來的幹糧快吃光了所以饑餓,只覺得心裏有無數只爪子在不停地撓著,抓著,撕裂著,他狠狠的盯著依然精神飽滿的周泰,心裏不知是什麽樣的感覺——這小子,心裏念叨著要回去見媳婦兒,所以才那麽起勁吧?

他又能念著誰?……他閉上眼睛,極力想搜索記憶中哪怕一張熟悉的臉,然而,始終是徒然。忽然,他看見有人對他笑起來了——白皙的瓜子臉,柳葉眉,水靈靈的眼波,舉止卻文雅嫻靜……那個女子在腦海裏,對著他笑起來了。那是,那是……

那是王福娘!

那個從來沒有見過、只憑大頭周泰每日的念叨而描述出的女子,就忽然在他腦海裏活了起來,遠遠近近的對他笑。

他忽然就邁開了腳步,感覺全身血脈都活了起來,只想早日走出這個見鬼的樹林——走著走著,聽到周泰依舊嘮嘮叨叨:“我打賭,雙妃鎮出過的兩個貴妃娘娘加起來……咳咳,都沒有她美……”

不知為何,這一次他沒有覺得煩躁,反而呵呵笑了起來,第一次出言附和:“沒錯!一定、一定是很美……”每聽大頭周泰說一次那個女人,腦海裏那個影子就清晰了一分,他心裏對自己說:一定要走出去,一定要走出去!……然後,去看她。

多麽可笑的事情……只是憑著大頭周泰的描述,他就對那個沒有見過一次面的女人著迷起來。多麽可笑的事情——然而,即使可笑,卻是那樣惡劣環境裏,他活下去的力量。

風雪,風雪,還是風雪。樹林,樹林,還是樹林……

不知道走了幾日,帶出來的幹糧已經快要吃完了,可沿路還是沒有見到一絲絲人煙。大頭周泰體力已經支持不住了,然而精神還是很高亢,只是也沒有力氣再喋喋不休的誇自己的老婆了。

每天可以走路的時間只有三個時辰,很快天就黑了。找了個避風雪的山坳,他和周泰筋疲力盡的倒了下去,裹著破棉襖,瑟瑟發抖。他覺得自己的腳已經沒有知覺了,於是坐下來放開綁腿,用力揉搓自己的小腿——一邊摸著懷裏僅剩的三個硬的象鐵一樣的饃饃,計算著這樣下去,兩個人是無論如何不能走出這片林子了。他的眼神就沉郁下去,冷冷的盯著旁邊同樣死狗一樣和衣躺下休息的大頭周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