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夜雪 六、雪 第五夜(第3/6頁)



雪懷死在瞬間,尤自能面帶微笑;而明介,則是在十幾年裏慢慢死去的。

她醫稱國手,卻一次又一次的目睹最親之人死亡而無能為力。



那一夜的雪非常大,風從漠河以北吹來,在藥師谷上空徘徊呼嘯。

四季分明的谷裏,一切都很寧靜。藥房裏為霍展白煉制的藥已然快要完成,那些年輕的女孩子們都在馥郁的藥香中沉睡——沒有人知道她們的谷主又一個人來到湖上,對著冰下的人說了半夜的話。

不同的是,這一次霍展白默默陪在她的身邊,撐著傘為她擋住風雪。

而風雪裏,有人在連夜西歸昆侖。

他陪著她站到了深宵,第一次看到這個平日強悍的女人,露出了即使醉酒時也掩藏著的脆弱一面,單薄的肩在風中漸漸發抖。而他只是默然彎下腰,掉轉手裏傘的角度,替她擋住那些密集卷來的雪。

八年來,一直是她陪在浴血搏殺的自己身邊,在每一條血路的盡頭等待他,拯救他;那麽這最後的一夜,就讓他來陪伴她吧!

天色微藍的時候,她的臉色已然極差,他終於看不下去,想將她拉起。

薛紫夜惱怒地推開他的手臂,然而一夜的寒冷讓身體僵硬,她失衡地重重摔落,冰面喀喇一聲裂開,宛如一張黑色的巨口將她吞噬。

那一瞬間,多年前的恐懼再度襲來,她脫口驚叫起來,閉上了眼睛。

“小心!”一只手卻忽然從旁伸過來,一把攔腰將她抱起,平穩地落到了岸邊,另一只手依然拿著傘,擋在她身前,低聲,“回去吧,太冷了,天都要亮了。”

她因為寒冷和驚怖而在他懷裏微微顫栗:沒有掉下去……這一次,她沒有掉下去!

那只將她帶離冰窟和黑暗的手是真實的,那懷抱是溫暖而堅實的。

霍展白沒有將凍僵了的她放下,而直接往夏之園走去。她推了幾次卻無法掙脫,便只好安靜下來。一路上只有雪花簌簌落到傘上的聲音,她在黎明前的夜色裏轉過頭,忽然發現他為她打著傘,自己大半個身上卻積了厚厚的雪。

她伸出手,輕輕為他拂去肩上落滿的雪,忽然間心裏有久違了的暖意。

很多年了,他們相互眷戀和倚賴,在每一次孤獨和痛苦的時候,總是想到對方身畔尋求溫暖。這樣的知己,其實也足可相伴一生吧?

“沫兒的藥,明天就能好了吧。”然而,他開口問。

刹那間,她忽然有一種大夢初醒的感覺,停住了手指,點了點頭。

“謝謝你。”他說,低頭望著她笑了笑,“等沫兒好了,我請你來臨安玩,也讓他認識一下救命恩人。”

“呵,不用。”她輕笑,“他的救命恩人不是我。是你,還有……他的母親。”

說到最後的時候,她頓了頓。不知為何,避開了提起秋水音的名字。

“而且,”她仰頭望著天空——已經到了夏之園,地上熱泉湧出,那些雪落到半空便已悄然融化,空氣中仿佛有絲絲雨氣流轉,“我十四歲那年受了極重的寒氣,已然深入肺腑,師傅說我有生之年都不能離開這裏——因為谷外的那種寒冷是我無法承受的。”

她笑了笑,望著那個發出邀請的人:“不等穿過那片雪原,我就會因為寒冷死去。”

霍展白一震,半晌無言。

深夜的夏之園裏,不見雪花,卻有無數的流光在林間飛舞,宛如夢幻——那是夜光蝶從水邊驚起,在園裏曼妙起舞,展示短暫生命裏最美的一刻。

“其實,我倒不想去江南,“薛紫夜望著北方,夢囈一樣喃喃,“我想去漠河以北的極北之地……聽雪懷說,那裏是冰的大海,天空裏變幻著七種色彩,就像做夢一樣。”

她唇角露出一絲笑意,喃喃:“雪懷他……就在那片天空之下,等著我。”

有一次聽到那個名字,霍展白忽然覺得心裏有無窮無盡的煩躁,驀然將手一松,把她扔下地,怒斥:“真愚蠢!他早已死了!你怎麽還不醒悟?他十二年前就死了,你卻還在做夢!你不把他埋了,就永遠不能醒過來——”

他沒有把話說完,因為看到紫衣女子已經擡起了手,直指門外,眼神冷酷。

“出去。”她低聲說,斬釘截鐵。

他默然望了她片刻,轉身離去。

她看著他轉過頭,忽然間淡淡開口:“真愚蠢啊,那個女人,其實也從來沒有真的屬於你,從頭到尾你不過是個不相幹的人罷了!——你如果不死了這條心,就永遠不能好好地生活。”